11 暖鹰(下)(1 / 1)
不久后卫九鲭果然赴京都赶考去了,师承明闲来无事,心里都快长草了。
一个多月后,向来身体健壮的陆老爷忽然身染风寒,吃了几服药后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慌得师承明又是请大夫又是侍奉汤药,十分担忧。
几年下来,他对这个表叔颇有些感情,偶尔听陆老爷同卫九鲭聊到自己老爹的事,师承明总在旁边竖起耳朵想多听几句。后来他也想过干脆实话实说坦白交待,又怕表叔因此赶走卫九鲭,害他再次无依无靠,便一直把这事埋在心底。
陆家无子,只有深闺中一女陆瑢秀,陆老爷临终前见门衰祚薄,心里灰凉,口口声声喊着卫虞的名字。
师承明跪在床头,日夜垂泪,终是忍不住趁没人在的时候唤了声“陆大鼻子表叔”。
原来有次卫师如给陆表弟写信的时候,旁边的卫虞信口说了句“表叔鼻子恁大,怎么不叫陆大鼻子表叔”,黄口小儿惹人发笑,卫师如便将这句添了进去,看得陆老爷也笑了一通。
此刻正回光返照心头几分清明,猛听得这个称谓,再看跟前跪着的人眉目间几分熟悉,可不是正是表兄卫师如的影子,惊得目瞪口呆。
师承明磕了三个头,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
其中略去他俩在山南镇犯的事,只说被歹人迫害逃难到陆府,怕脸毁了表叔认不出来,才撒谎让九鲭扮作自己,又央求说,九鲭也是可怜孩儿,万不可赶他出去。
几年光景,就是养只猫狗也有感情,何况陆老爷骤然见到亲人,只觉心里激动,老泪纵横握着卫虞的手问:“你爹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卫虞哭着将当年牢狱里交待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老爹只求自己活命,不求自己惹眼,才把脸也划了。
陆老爷亦点头:“这才是师如的作为啊!”
人之将死,心头唯有一桩事放不下,因道:“那年你与瑢秀定下娃娃亲,如今眼瞅着我即将辞世,她一人没有照应,落到别人手里还不定是好是坏,既然上天要你留在我眼前送终,便是你与她有缘分一场,你们早日成婚我才能走得放心啊!”
陆瑢秀早哭得泪人一般,纸片儿一样的姑娘家担不起家、顶不起事儿,恨不得随自己爹爹而去。
师承明心里一万个不想同意,奈何陆家养他这些年,又始终对卫师如感怀,骨血恩孝面前,情爱如灰般飞灭。
当下又磕了几个头,哭红了眼应下。
几天后陆府张灯结彩办喜事,师承明娶了大小姐陆瑢秀,男才女貌一对璧人,陆老爷子欣慰异常,没过多久便阖然长逝。
陆府又接着办白事,忙忙碌碌闹腾了整一个月,各种动静全被师承明一手按捏住,不叫人给卫九鲭送信,以防影响他赶考。
再说卫九鲭本就肚子里有些才华,又兼运气好,主考官欣赏他非常,刚一放榜高中便举荐了他去一处为官,来来回回手续折腾,多耽误了一倍的时间。
便是这段时间,师承明已娶了陆瑢秀。
爹死,夫君又不甚相熟,陆瑢秀郁郁寡欢、日渐憔悴,一天忽拉着师承明的袖子问:“那年我跟爹爹去你家走亲戚,门口玩泥巴糊得满裤管的人可是你?”
师承明勉强道:“不是玩泥巴,是灶火的灰。”
陆瑢秀便忽地放声哭,拉着他喊了几声卫虞哥,原来这时她心里才敢认。
入夜,师承明独自点了一盏灯,研墨,摊开白花花的宣纸,未落笔时先落泪,他想,卫九鲭要恨死自己了,三年欢爱到头来只留给他一封诀别信,也不知他能否承受。又想到九鲭一往情深,趴在他怀里说,承明,跟我好就得好一辈子,登时心如刀绞。
一封长长的书信道尽分离相思之苦,道尽世情作弄之憾,万般纠结痛苦的言辞罢,只叹一句身不由己,望他也能早日斩断情缘、专心仕途。
写罢了,擦干眼泪交托给门人黄四带京城里给卫公子。
三个月过去了,也没见音信,便以为他怨恨自己,不肯回信只言片字,心里绝望,大病了一场。
事情一直拖到第三年,在外地做了官、站稳脚的卫九鲭忽地修书一封到陆府,先报了自己的喜事,又开玩笑问师承明,听人说你都娶妻了?我可不信你敢!
师承明心头疑虑,差来黄四详细盘问半天,才知道事情坏了。那黄四揣着书信半路上就丢了,他不敢太早回来怕被老爷发现,窝在外地亲戚家过了一个月才回来复命说,公子哥收到了。
师承明又看信,卫九鲭在上面说不日要路过陆府,看望他。
扑通——师承明的心沉入水底。
这一年秋天,卫九鲭衣锦还乡,锣鼓震天。走到离陆府还有十里地外之时,便遇到府里出来的人迎接,并将陆老爹死之前师承明就跟大小姐成亲的事情告之,并说他二人已有两岁的孩子叫钟儿。
卫九鲭心头骤然被捅一刀,眼一黑,差点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他在外为官拼搏,个中勾心斗角早练得铜皮铁骨,平常人若伤他,他便十倍回报,并不觉得什么大事;只因心底里认准了还有一人等他,只要那人还在,他卫九鲭的魂儿就不会孤苦无依。
谁料晴天霹雳。
卫九鲭强撑着回到陆府,府上的人仍旧先称他“表少爷”,又称他“卫大人”,齐刷刷跪倒了一屋子。
师承明也在下头跪着,一手牵着夫人陆瑢秀,面色平常。
卫九鲭颤着声音问:“是不是有个钟儿?”
师承明犹豫着点点头,待小孩抱出来给他看时,又盯得紧紧生怕他做出什么极端举动。
卫九鲭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想的,竟笑出几声,如夜猫般桀然,令人毛骨悚然。
入夜,卫大人屏退众人后,解掉身上的官服,光溜溜往师承明跟前凑。
他进一步,师承明就退一步,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索性跪在地上闭着眼,浑身哆嗦得筛糠一样,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
卫九鲭问:“承明,我是谁?”
师承明说:“钟九鲭。”
卫九鲭点点头,道:“很好,天上地下总算还有真正认得我的人。”
师承明说:“不曾忘,不敢忘,却因万事都绕不过缘分二字,如今我只喜欢陆瑢秀一人了。”
亲口听他说出来,卫九鲭的心便死了,他忽然恨恨地想,师承明当年的法号是空寂,若他真是空寂孑然一人,从不曾动心该多好!
卫大人穿上衣服走了,堂下的师承明猛地却后怕起来,托人将家里财物做好清算归拢到孩子钟儿头上,大门紧闭谢绝来访。
三个月后,有人一纸诉状告发,师承明忽地进了死牢。
告发的罪状正是当年他杀了山南镇钟李氏的家奴,拐走钟家少爷,累钟少爷至今生死不明。
师承明戴着镣铐,拿着认罪书看了半天,恨不能放声大笑。
卫九鲭!卫九鲭!
天底下除了你,谁有谁知道这桩陈年旧案?
你拿什么罪名报复我不成,偏要提这件事,莫非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他却不知,卫九鲭夜里哭干了眼泪,只恨得要把他连骨头一通吞进肚子里才好!
半生颠沛,好不容易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却又陡转直下入了牢狱。
师承明被判了死刑,押在黑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等候问斩,硕鼠昭昭,在眼前来回窜跳,一时像是回到那年,他跟着阎大到牢狱看自己老爹,卫师如教子敦敦:要做大学问的人,不可浑浑度日。
“吱呀——”牢房门开了,师承明心道,我没听老爹的话,落到今天这种下场也不怪别人。
卫九鲭放下手中的精致食盒,取出一壶酒、一个杯子放下。
多日不见,彼此都像是沧桑一圈,师承明落魄,卫九鲭也未见得脸上多滋润光鲜,消瘦的脸颊上几道细纹,显得整个人更加棱角尖锐。
半晌后,师承明方道:“九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卫九鲭给他斟酒,酒色浑浊,闻着倒香,回道:“好,你想说就说。”
“那年我还是空寂和尚,常在南宝寺山脚的猎户家玩,他家有座半人高的牢笼囚禁着一只罕见的碧眼鹰隼,生得威猛漂亮,我心里喜欢便常拿粮食逗它,猎户却说……”师承明抬眼,定定道,“这只鹰隼生野,喂不亲近。”
卫九鲭冷笑了两声,没接腔。
“我不信,就说你把它关着,它自然跟你不亲近,练鹰也得放在架子上不是。猎户说,打开牢笼这鹰就要啄瞎人眼,已经啄伤好几个人。我那时觉得他夸大,仍旧跟那只鹰隼逗玩,见它在笼子里翻腾险些折损翅膀,便有心开笼放它。九鲭,你说,我放它出来时它会不会也啄瞎我?”
“自然是啄了,就不知你用什么办法躲过去了。”卫九鲭凉凉道,“承明,你不就是想说我恩将仇报?那年你先救了我,后来又分我一口吃的没让我饿死,赶上认了陆家这门亲我又摇身变成公子,按理说应该承敬你的恩情将那桩事……压过去,对也不对?”
师承明忽地落了泪,端着酒杯在手里把玩一阵,闷声道:“我从不曾忘却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上元节你说让我等你,我便真下了决心等你回来,便是没有功名,我们寻常百姓一样厮守残生也是幸事。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卫九鲭飞起一脚踢开食盒,酒壶也摔得粉碎,连哭带笑,狠狠指着他道:“你应我可不只一件事!我问你,那陆瑢秀长得跟我卫九鲭可有一分一毫的想像?你怎敢告诉我说你喜欢她?你就不怕我连她也一起弄死了!”
师承明惨笑一身,仰头将酒喝了,咳嗽几声道:“我只求你放过钟儿,我亏欠他颇多,不能让他这么小没了爹,又没了娘,跟咱俩当年一样四处流浪任人欺负。”
钟九鲭,钟儿,像是早有觉悟知道今日,又像是夹带了私心,日日夜夜抱孩儿在膝头玩闹,呼喊这个名字上千上万次。
情在心头扎了根容易,不妨怎地就变成利剑,伤人伤己至此。
卫九鲭踢够了,也闹够了,跪在他身边抱他,哭道:“你还变回去当师承明,我当钟九鲭,你的孩儿我也不碰,陆瑢秀我也不碰,这样好不好?”
嘴里说着,心里却像万箭攒心一般,嚎声阵阵,只因亲眼见他喝掉那杯毒酒,黑乎乎的血流从鼻子里、嘴巴里溢出。
“九鲭,”师承明死死抓住他,艰难道,“那鹰隼啄我也是应该,只因它在笼中伤了翅膀飞不起来,我喂它,它便认我,忽地又把它赶走了,可不是要伤心么……只是九鲭,我也伤心,那年我写信给你险些哭坏了眼睛……”
“信?什么信?”卫九鲭一愣,使尽力气摇晃着他,可叹毒发后的师承明七魂有六魂已经出窍,躺在他肩头没有喘气的力气。
神思恍惚间,犹记那时自己跟着阎大出牢狱,外头大街上有姓陆的高官吹锣打鼓而过,陆瑢秀掀开轿子冲他这边甜甜一笑,卫虞忽然心生一智,使计策摆脱了阎大。
若是那时知道高官便是陆老爷,岂不是后续种种磨难皆不必经受?卫公子寒窗苦读,迎接陆小姐,唱戏书文里常有的路数按部就班。
行差一步,种种皆幻。
但师承明怎么想,也不觉得遗憾,有人惦念他,宁叫他死,这辈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阖眼前,放佛又隐隐见到那日九鲭扳着他下巴笑嘻嘻道:短一日也不行。
不短,也终于谁也不欠了。
第二年清明。
一个半大的孩子规规矩矩在卫虞坟前磕了头,被陆瑢秀握着手离开。
隔了阵,一顶宽轿子落下,卫九鲭也来了,坟前放了几只热腾腾的馒头,烧掉满篇祭文。
等回家以后,有人端着茶从卧房出来问他:“钟儿长得如何了?”
卫九鲭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自己去?”
那人躺在椅子上,摸摸光溜溜、不太习惯的脸庞道:“不敢看,怕丢不开。”
卫九鲭叹声,在他旁边挨着坐下说:“我恩将仇报,你抛弃妻子,这样是不是足可相配了。”
“未必,抛弃妻子的是卫虞,而我已不是他。”师承明疲惫地靠他肩头,饮罢毒酒又被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滋味,不是一般人愿意承受,只是不死一遭,又怎么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心里最重视的?
他当年改名时不愿忘记老爹,取姓为“师”,缘分际会下九鲭又承了“卫”姓,谁料自己孩儿又叫钟。
世间种种纠葛,既然不愿他们分离,便安安稳稳偷度一世……
整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