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雪夜燃情(1 / 1)
因为
我太想念你
所以才害怕
这孤独大的不着边际
若此刻能奔向你
紧紧拥抱你
我会毫不迟疑
直觉我们应属于彼此
否则我不会每次无法停止
想你想成了心事
等你等成了坚持
眼中渴望来不及掩饰
又如此诚实
——张信哲 《直觉》
马年钟声敲响时,郭湄正沿着国道G318匆匆东行。林芝到墨脱的这段公路时常没有信号,也许在她飞奔去墨脱的路上,郭行云就已经看到了她的短信留言,也许他回复了,甚至回到了尼池村,只是她不知道。
落雪了,远光灯柱里飞满缤纷雪片,大货司机都已回家过年,蜿蜒国道上只有郭湄和她的小花冠。四周太寂静,郭湄的心也跟着变得空明。郭行云会没事的,他含着满嘴雪水爬过西伯利亚的冰原,手无寸铁躲过克什米尔的铁剑,盗猎者的子弹都奈何不了他,这一次当然会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化险为夷,平安归来,理智的那个郭湄对此深信不疑。
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以理智来解释和控制。就像当初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也要顶着狂风暴雨上苏峰山,如今为了给自己的信心找一点事实证据,就要夜行三百公里去墨脱一问究竟。她甚至没办法在尼池村坐等消息,万一他真需要更好的救治而直接回了台湾,反而更不会让她知道。
他们早已学会互相隐瞒。
雪越下越大,郭湄越开越小心,翻过柱觉巴藏的几道弯,道路中央赫然横亘了一截手臂粗的原木。她立刻踩下刹车,把车速降到五公里以下,慢慢开了过去,没想到紧接着便是个大雪坑,小花冠一下陷在里头,郭湄一踩油门,发动机转速瞬间飙升,接着车子便熄了火,再怎么启动,发动机都再也打不着了。
郭湄检查了一下电瓶和水箱,似乎都没有问题,看来多半是发动机的事儿,她解决不了,又逢除夕雪夜,之前开了两个小时愣是见不到几辆车,等过路车救援不知要等到几时;拿出手机一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深处,屏幕上一格信号也无,她被彻底困在了柱觉巴藏。
举目四望,山下草原上依稀有着疏疏落落的灯光,胆壮一点,靠两条腿也能走过去,可那明显是个极荒僻的村落,很可能根本找不到会修车还愿意走十几里山路帮她修车的人,她一样到不了墨脱,何况一去一回至少又是几个小时,反而白白错过能捎她上路的过路车。
天亮以后总会有人经过,除了等待,她别无选择。
郭湄打了双闪,怕电池耗尽不敢开暖风,在车里才坐了一小会儿就冻得手脚冰凉,不得不下来绕着车子走动。可她没有食物和热水,不能一直这样走下去,郭湄想了想,先把车子旁边的一小块雪地踩实了,到路边拾回一些松树枯枝,搭成四面体状的柴火堆,铺上干枯的松针,用打火机点着了,小心翼翼吹旺火苗,又搬了块石头当坐垫,挨着火堆坐下来。
这还是当初在哈尔滨,听郭行云讲他在西伯利亚的经历,无意中记下来的。
雪变得更大了,雪花很快落了她一头一脸,郭湄怕火堆被浇灭,还得不时起来补充燃料。紧挨公路的枯枝落叶并不多,往林子里走得深了,偶尔能听到动物经过的窸窣声响。这一带开了公路,大型野兽已经很少出没,流窜在树林里的不外乎獐子猴子或者野山羊,不会对她有太大威胁,可郭湄依旧觉得害怕。
到西藏两年半,她还从没这么狼狈过,冥冥中有种预感,她到不了墨脱了。难道这就是她又一次的任性冲动,所要遭受的惩罚。
看一眼也不可以,说句话也不可以,想一想都是错,她简直恨死郭行云了,从他出现在西藏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一步步陷入混乱无措的境地。
可是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画面不是争吵,不是彷徨,不是难堪的沉默和僵持,而是他带着孩子们河畔写生时,聚在眼角的细细笑纹。这笑容她一点也不陌生,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时常这样看着她,怜惜宠溺,像看自己最宝贝的孩子。
离合未可期,爱恨不由人,郭湄抹了抹脸,湿气还带着温度,不是雪花融化留下的水痕。
夜色渐深,风吹雪落,万籁俱寂,山间国道只有哑火的小花冠陪着她。郭湄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捡枯枝,她靠着越来越微弱的火堆,渐渐睡了过去。梦里的山道更长更弯,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二十多年还到不了尽头,这条路爸爸陪她走过,怀谨哥陪她走过,她以为郭行云可以陪她走到最后,自己却在最险峻的关隘前狠心松了手。
但他们并没有分道扬镳,因为牵着手的另一个人,牢牢抓着她,始终都不肯放开。
他握得那么用力,郭湄甚至感觉到了栩栩如生的疼痛,拧着眉头睁眼,愕然发现所谓的梦境竟然是真的。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一开口,郭行云紧绷的脸色就放松下来,“你还好意思问我?起来,上车说话。”
郭湄扶着他的手起身,无奈两腿又冻又麻,刚一迈步便要往下跪,她知道郭行云担心自己受伤,连忙挣扎着站好,“我没事,我没事,脚软而已……”
“别动。”郭行云踩灭松枝堆上的最后一点火苗,转身横抱起她,直接塞进停在花冠旁那辆森林人,“自己调风口吹吹脚,冻伤就麻烦了。”说着就要回头离开。
“等等!”郭湄一把拉住他,“你眼睛怎么样了?”
郭行云睨她一眼,“瞎不了。”
“喂!说正经的!”
“正经的说,也是瞎不了。”他轻拍一下她的脸颊,“什么问题也没有,放心吧。我去看看你的车,很快回来。”
灰茫茫的雪地里,他眼里的笑意那么鲜明那么亲昵。郭湄尴尬地低头,暖风太足了,被他拍过的脸颊火烧火燎地热起来。
一番快速检查,郭行云给郭湄的小花冠下了结论——汽油泵烧了,只能等天亮用拖车拖走。郭湄也仔细观察了他右眼角的伤——郭行云干脆把盖在上面的创可贴揭了给她看,伤口的确不大,不过是被犯罪嫌疑人手上硕大的金戒指划的一条血口子。
“那一拳打在我眼眶上,小童怕有内伤,硬拖着我去看眼科,其实没事,我躲开了的。”
小童是来找他的两位公司助理之一。郭湄验完伤,仍觉得后怕,“抓逃犯是公安的事,你凑什么热闹啊?”
“他们也是没办法了,那帮人出没的地方太难找,只有我能带路。”
“你一个带路的,还会被打伤?”
“那是意外。”
“意外也不行!差一点你眼珠子就废了!”
郭行云冷哼一声,“差一点你就被冻死了。”
郭湄的气焰立刻萎靡了,深山雪夜半路抛锚的后果,她真没有想太多,听别人语焉不详地说他眼睛受伤,她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考量。郭行云见她不说话,便指着中控台上一个老式大哥大模样的东西让她给许怀谨报平安。原来他送小童等人到机场,回程路上收到郭湄短信,其时他已打不通郭湄电话,只好转而联系许怀谨,许怀谨去问了梅朵,众人才意识到郭湄很可能连夜去了墨脱。郭行云让许怀谨在八一镇等消息兼应急,自己直接上国道去追郭湄。
“早知道你车上有卫星电话,我就不用跑这一趟了。”郭湄悻悻地说。
“一星期前确定要进山才装的,是想告诉你号码来着。”
“那为什么不说?”
“那时候你已经不肯理我了。”
“……”
所以,一切都是她自找的?郭湄哑然。
他在,她就鸵鸟般逃避,他不在,她就飞蛾般向着火焰扑过去,没有解释,不讲道理,聚散分合都在她手中,他却从来没有怪过她,被背叛、被欺骗、被拒绝,还一次又一次对她说对不起。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比她多了一颗,不顾一切要在一起的决心。
“湄湄?睡着了?”
郭湄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没有,没睡着。车怎么停了?”
“雪太大了,开夜车不安全,我们天亮再走。”
果不其然,雪花已经变成雪片,被山风裹挟着笼罩了整条山路,也充斥车头前方的光束,除此以外,郭湄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要在车里过夜?”她狐疑地问。
“当然不是,我们有地方住。”郭行云停好车,拉着她走向路边山坳里一座原木搭成的小屋,“门从外头闩着,里面还有留言簿,估计是山下农户给旅友免费借宿的,将就一晚应该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里?”
“找你的时候路过,进去看了一圈,想着说不定你会在。”郭行云打开门推她进去,“先歇会儿吧,我去拿东西。”
郭湄便站在门口打量这一丈见方的小小空间。果然是免费借宿,屋里只有坑坑洼洼的泥土地,糊着牛粪的木墙壁,一方火塘,一只石锅,一垛枯草,想要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都不容易,要不是门后挂了一本写满感谢字样的留言簿,郭湄简直有穿回古代的错觉。
她拨拉一下火塘,里面柴禾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补充燃料,刚转身,就撞上抱着一小把树枝进门的郭行云。
“你先把火点上,我再去捡一些。”
“我帮你。”
“不用。”郭行云指着架在火塘上的石锅,“生完火去装点干净的雪,一会儿要烧水,再把后备箱里那个大包拿进来。”
两个人分头行动,凉锅冷灶的荒野小屋很快变成了烟火缭绕的温暖小窝。郭湄看着郭行云打开大包,从容不迫地拿出大号防潮垫,羊毛睡袋,应急药品,成卷纱布,军用组合水壶,以及一大板此刻显得尤为诱人的巧克力,不禁在心里暗叹,幸好遇上的是他——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在这样的状况下,依然给身边人以毋庸置疑的安心。
唯一的问题是那条羊毛睡袋,一个人睡刚好,两个人挤,那姿势就可想而知了。郭湄有点忐忑,窝在火塘边小口小口咬着巧克力,默不作声看郭行云忙活。郭行云铺好草垛,整理好睡袋,回头就看到郭湄被火堆映得红彤彤的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想什么呢,水开了都不知道。”
“哦。”郭湄慌忙把石锅从火塘架子上取下来。郭行云打开水壶,拆出一只铝质饭盒,舀了开水灌满一壶递给她,“慢慢喝,当心烫。”然后便出去打了一饭盒雪回来,一点一点兑进剩下的大半锅热水里。
“这是做什么?”刚才两个人已经拿湿纸巾各自擦了手和脸,这会儿还要洗个热水澡不成?
“你的脚在雪地里冻太久了,要处理一下。”说话间郭行云已试好水温,抬头看向郭湄,“过来。”
“不用吧,我现在不冷了……”
“不冷不代表不会生冻疮。”郭行云朝她伸手,“听话,过来。”
这个男人坚决的温柔,她从来都没有办法,彼时如是,此时亦如是。郭湄垂着眼眉挪过去,顺从地脱掉了鞋袜。郭行云用温水浸湿纱布,滴了一些风油精在上面,从脚踝到脚趾,一寸寸擦抹过去。
“以后再冻到脚,不要直接烤火,也不要泡热水,会加重冻伤。先用温水擦,再用药按摩,没有冻伤膏,酒精、风油精、云南白药甚至盐水都行。”郭行云擦完她两只脚,又往手心滴了几滴风油精,捏着她脚底穴位,不轻不重地按摩起来。
遥远的高原,简陋的小屋,陌生的地方,似曾相识的场景。海滨城市的夏夜,他也是这样把她双腿搁在自己膝头,一边上药,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以后该怎么怎么做。那时的她大咧咧地晃着小脚丫说大叔你好厉害,丝毫不曾想过有一天历史会在千万里外重演,而她会紧张得动也不敢动,就好像脚趾们全都不再听话,一不小心就会泄露主人极力掩饰的心事。
火苗欢快地扑腾着,枯枝发出哔剥响声,屋里很暖和,他的手更暖和,郭湄忽然很舍不得,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
“又发呆?”发觉自己絮叨了一通却没收到半点回应,郭行云在她脚心暗暗加了一点力道,郭湄吃痛,下意识就要缩脚,可他握得很紧,脚丫子愣是没缩回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说话,气氛变得更加诡异,郭湄心虚地躲开脸,胡乱找了个问题,“那个,小童他们过来干什么?”
“公司里的事,保税区的二期项目节后上董事会,他们过来拿授权。”
“怎么会这么晚,马上就过年了。”
“他们一直以为我会回去,没想到我说在西藏过年是真的。”
郭湄心下歉然,过去他那么忙,每年春节都还是在家过的。
“不过过完年,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郭湄猛地抬头,一点点的惊慌错愕逃不过他的眼睛。郭行云便笑了,“办完事就回来,最多三五天,不会很久。”
温言细语的安抚,好像她已经开过口,有过依依不舍的挽留。
可她什么也没说啊!
郭湄重新垂下头,嗫嚅着辩白,“你已经在西藏待三个多月了,是该回去看看。”
“嗯。”
“达玛生完孩子就回来上班,学校不会给你留位子……”
“嗯。”
“公司和家里都需要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嗯。”
“别光嗯啊!”
“你说的我都知道,湄湄,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再顽固的坚持,都要面对并不美好的现实。他曾说过你不会比我待更久,也说过如果下地狱,我会拉着你一起,可他同时也是一个集团的大股东,一个老人的独生子,因为他的一句不放弃,两个助理牺牲了春节假期来迁就他的爱情,郭行云,你终于开始犹豫,开始觉得这攻城守城的游戏你玩不起了吗?
郭湄怔怔地望着他,耳后乌黑浓密的短发里,隐然闪过一线银丝。
第一次见面,是尚余青涩的二十六岁,第二次见面,是风华正茂的三十二岁,忽忽数年,而今他三十七了,她的郭老师,已经过了一个男人可以放肆张狂的年纪。
倦鸟知返,愿赌服输,若他真的承认自己动摇,她应该欣慰和释然不是么,为什么停在他脸上的视线越来越艰涩,越来越模糊。
“湄湄?”
郭湄倏地收回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抚上了他的发梢,“你,你有白头发了。”她讷讷说道。
“我知道。”郭行云不以为然地笑笑,“上了年纪都会有的。帮我拔了吧。”
老人都说白头发不能拔,会越拔越多,可她还是伸出手,再度轻拂他的鬓角。短短硬硬的发丝扎在她手心,种下一点不为人知的疼痛。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抗拒在逃避,以为这样就能摆脱一段罪恶感情对未来的诅咒,可看着他眉眼发间被岁月蹉跎的痕迹,她不能不承认,那是另一种更剧烈,更残酷,也更无法遗忘的折磨。
“对不起。”她低声说,藏在喉间的哽咽再也控制不住,“对不起,郭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再多的对不起没能够说出去,一双温热的唇含住她所有的言语,而后探索,而后厮磨,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湿润了彼此相贴的肌肤。
他在吻她,猝不及防地吻她,郭湄伸手推挡,却被他牢牢按在怀里,“为什么道歉?”
“我……”
为什么,她说不清楚,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道歉要有诚意。”郭行云一把扣住她后脑,在她分心而来不及防御的那一瞬挑开她牙关,强硬地攻了进去。
这是分手近三年之后,两人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郭行云终于学乖了,不能心疼她的哭泣,不要轻吻她的泪滴,他越是怜惜包容,她就越是那个拒人千里的郭湄。要像现在这样抱紧她,钳制她,唇齿缠卷着舌尖旋搅着让她明白他要的是什么,让她无处可退无路可逃,只能在他的呼吸里维持呼吸。
郭湄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反抗了,侧坐交颈并不舒服,一吻未尽,郭行云早将她整个儿抱到自己腿上。身后的火堆熊熊燃烧,热浪侵袭,她好像随时会跌进火塘,只好攀着他的肩膀低声乞求,“放我下去。”
声音很软,全然没有昔日的孤寒。郭行云轻笑着“嗯”了一声,反将她揽得更紧,一手在她颈侧来回摩挲。郭湄瑟缩闪躲,他便低头代之以吮吻,而腾出来的手又慢慢滑进她衣襟,流连她起伏不定的胸口。
“郭老师。”
“叫我什么。”
“郭老师……”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歪,已被他压在宽大的防潮垫上,身边是被烤得热乎乎的羊毛睡袋,眼前是一双被火光映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再叫一遍试试。”
“郭——”隐含威胁的脸庞猛然放大靠近,郭湄连忙低叫,“郭行云!”
“听不到。”他丢给她三个字,开始解她的衣扣。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人……更不对,脑中响起成片的鼓点,那是另一个自己发出的警示,可他的亲吻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处理智的决堤。蛰伏的思念,疯长的渴望,汇入彼此狂乱的心跳淹没了一切外强中干的意志。郭湄情不自禁地缠上去,并在同一瞬间,换来他更加激烈的回应,久违的熟悉的触感紧抵着她,喘息冲撞耳畔,回忆渐次迷离。
“阿云……”她屈服了,破碎涣散地念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颤一颤。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不是郭老师,不是小叔公,他只是她的阿云,他在她的身体里,她在他的怀抱里。
两年零九个月的时光,遗落在海峡西岸的一颗伤心,终于和他一起,重回她的生命。
屋外风雪肆虐,屋里潮涌渐歇,来自哈萨克斯坦的羊毛睡袋暖融融地裹住了相拥而卧的两个人。郭湄软软偎靠着郭行云,手指轻轻划过他右胸上还很新鲜的手术刀口。这个男人,从刚认识起就东一道伤,西一道疤,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时候,看不见也就罢了,看到了,就不由得不心疼。郭湄叹息着将脸埋进他肩窝,手臂越过他的胸膛,考拉一样环抱着他。
“怎么了?”郭行云低头亲了亲她沁着薄汗的额角,轻声问她。
“你以后,别这么不小心了。”
“嗯,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太能跑,我不信。”
“怕我跑啊,那我的护照身份证台胞证都交给你保管好了,你不同意,我哪儿也去不了。”
“真的?信用卡也给我吧。”
“没问题!还有家里的存单,房契,银行保险箱,我名下的股份,全改成你的名字……”
郭湄扑哧一笑,“瞎说什么呢。”
“现在不是流行叫男人净身出户吗,唉,我可是仔细研究过大陆婚姻法的……”郭行云认真起来,“湄湄,我知道马上让你跟次仁校长说辞职有点不现实,不过咱们能不能先不做生活老师了,值班还得住校,学校又不提供单人宿舍……”
郭湄的笑悄悄凝在了脸上。刚刚过去的那一场□□风暴,对她并不代表什么,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她就断绝了所有关于婚姻和家庭的幻想。可在这样的时刻,在风暴过后如溪水般环绕的温情里,心爱的男人絮絮念着两个人共同的将来,那么琐碎,那么真实,种种柴米油盐的小抱怨,都变成她铅灰色的世界里,一道道甜蜜微酸的色彩。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开始反复地问,可不可以试着去相信,他们是有以后的。
“湄湄?”郭行云抚摸着她的肩膀,“我的提议,你考虑一下?”
郭湄没说话。她在他怀里仰起脸,静静凝视许久,才哑声问道,“你——是认真的?”
郭行云含笑的眸光刹那凝重,“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
“那就让你知道。”郭行云倏然起身,拖过一旁的衣物,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绒布袋,倒出一只灰白色的小东西——是那枚消失很久的陨铁戒指。
“这戒指我一直带在身边,一天都没离开过。”郭行云拉起她,不容置疑地将戒指套上左手中指,“我不会求第二次婚,湄湄,你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初六就回台湾办单身证明,什么时候办完,我们什么时候去民政局。”
一颗滚烫的泪珠滴下来,落在戒指上,滑入指缝消失不见。
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越来越多,洇湿了她的手背和掌心。郭行云给她披上外衣,连人带衣服裹进怀里,“傻丫头,哭什么啊,今天是大年初一,要高高兴兴的,嗯?”
郭湄却越哭越厉害了,“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电光朝露,不过是一场梦影。
“湄湄,你说公司和家里都需要我,我不可能永远呆在西藏,没错,有一天我会走,但绝不是一个人走——我做不到,你更做不到。”他将她紧紧按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随着心跳撞击郭湄的耳膜,“这次进山,我没想到会受伤,也没想到你会去墨脱,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碰上,你以为是偶然是变数,可你要知道,我们迟早有这么一天,湄湄,不要再躲了,你躲不掉的。”
若她真能慧剑斩情丝,哪还有无休无止的牵挂,日复一日的忧悸,避而不见的怯懦,爱恨嗔痴的无常。相思入骨无医,那是比血缘更强大的力量。
郭湄渐渐收了泪,平静下来缓缓说道,“我知道,可是小叔公,有些事也是我们躲不掉的。”
小叔公三个字,她真是不愿意说出口,可现实如此,无可回避。
“躲不掉,就想办法解决。现在知道真相的,除了我们还有三个,许怀谨会支持我们,否则他不会呆在林芝让我一个人出来找你,郭蓝和许怀谦本来就都听你的,唯一的问题是你爷爷。”
郭金水心知肚明自己和郭良才的身世,可鸿运是陈宝珍带着郭建华胼手胝足经营起来的,和黄家毫不相干,他当年怕受连累而对孤儿寡母不闻不问,如今哪有脸认亲叙旧,是以郭金水从未和郭湄母子俩提起自己与郭良才的少年情谊,陈宝珍自然也想不到两个郭家的命运事实上从自己的上一代开始就已经有了交集。
而鸿运郭家和台南郭家的关系从未对外公开,连霞婶都不清楚,只要郭金水不说,郭湄和郭行云的真实关系就始终是秘密。
“为了确保爷爷站在我们这一边,一月初我去过一趟温哥华。”
郭湄震惊地抬头,“你去了温哥华?!”
元旦之后的那几天,是她躲郭行云躲得最厉害的时候,有关郭行云的任何消息她都不想听,谁能想到就在她鸵鸟般的逃避中,他居然绕着地球跑了一圈。
“我和爷爷见了一面,给他看了贝壳的照片,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告诉他,按照遗嘱,他有权拿回属于他的产业,但作为遗嘱执行人和郭氏的实际控制人,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只要他对自己的身世保持沉默,我们结婚后这笔股份会立刻转到你名下成为你的个人财产。事实上,这次小童过来,除了拿授权,还包括跟我汇报信托基金的初选情况。通过信托,不管是你还是爷爷,都可以退居幕后,你的公开身份只有一个,就是我太太。”
郭湄好一会儿才勉强消化郭行云的一番话,“这太荒谬了,爷爷怎么可能会答应?!”
“他答应了。”郭行云微笑,“他爱钱,也爱你,你是他唯一的牵挂,怎么会不答应?”
“可我们是血亲!” 郭金水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弟弟娶自己的孙女?!
“我做了一份收养证明,让他相信我是郭彤和曲扬收养的孩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郭湄呆呆瞪视着郭行云,这个男人不惜威逼利诱,不惜瞒天过海,近乎不择手段的方式,只为能光明正大娶她为妻。
“你……你就不怕这证明被人利用……”
“不会的,那只是给爷爷看的一张纸,不会对郭氏的股权结构有任何实质影响。”
“可你就这么自信爷爷一定会答应你?”就算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辈分上仍然是不能通婚的小叔公和侄孙女,万一没谈拢,郭行云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对爷爷的了解还不如我。”郭行云放开她,闲适地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他在狱中认识了路保仔,出狱后兄弟俩一直相依为命,这两年霞婶在温哥华和路保仔一起照顾他,爷爷看两个人处得不错,想撮合他们。”
郭湄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我妈从没跟我提过!”
“她不好意思,因为路保仔是爷爷的契弟,她一直叫人家保仔叔来着。”郭行云伸手拉她,让她趴伏在自己身上,“湄湄,爷爷从香港到东南亚,再到北美,漂泊了半辈子,他比你以为的开化得多,何况我还跟他说——”
“说什么?”
郭行云突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咬着她耳垂促狭地笑,“说您孙女非我不嫁,您不答应,就只好看着孙女儿孤独终老了……”
“你胡说……”他去温哥华的时候,她还根本不理他,他哪来的这个自信!
“我发誓字字属实,爷爷说,阿云啊,你要是待我们湄湄不好,我让她拿了股份再跟你离婚,叫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揉搓她腰间的手也越来越热,郭湄才要推他,电光石火间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在他的叙述里,郭金水不再是“我大哥”,不再是“你爷爷”,而是“爷爷”了。
夫妻一体,那么多重身份,那样复杂的关系,他只要做她郭湄的伴侣。
挡在他胸前的手悄然卸力,是细微的变化也是巨大的鼓励,郭行云的呼吸陡然粗重,紧贴着她开始了又一次的前奏。郭湄有些抗拒,可小小的犹豫怎么敌得过他,怎么敌得过身体里正配合着他疯狂叫嚣的另一个自己。她只好努力地叫他,尽量让阿云两个字听起来沉着平静,“等一下,听我说……”
“嗯……你说……”
“你不要像刚才那样……”
“刚才什么样?”郭行云稍稍清醒了一点,却还不是很明白。郭湄又尴尬又着急,还有一些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忧郁,“我……我不想……”
“不想什么?”
郭湄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疑惑探询的表情。他们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而刚才最紧要的时刻,她推不开他,他也就没有退出去。
曾经差一点就摧毁她的悲剧,她真的不想重演一次。
“湄湄。”郭行云亲了亲她的眉心,侧躺下来,将她围拢在自己臂弯里,“放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宝宝的。”
郭湄摇摇头,她不信,她从来就没有好运气。
“相信我,在温哥华的时候,我做了个小手术。”
郭湄呼吸一滞,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我不希望你再受伤,一点点风险都不可以,所以我结扎了。”郭行云搂紧她,轻吻她颤抖的唇畔,“湄湄,你要是不想要孩子,我们就不要,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我们去做试管,现在科技发达,我们的孩子一定健康又聪明,像你一样漂亮。”
还有什么是他吝于牺牲的,还有什么是他无法做到的,原来她半辈子的运气都拿去换了一个他,十一年前那个台风过境的夏天,她遇到这个男人,冥冥中束缚了他的一生。
“湄湄?”见她失魂落魄迟迟没有反应,郭行云再度覆上身去,撩拨逗弄之余附耳戏谑,“怎么不说话,这是嫌弃我了?……”
“你,你还疼不疼……”
开了口才知道自己问得有多傻。郭行云大笑起来,头一回不等她做好准备便闯了进去,撞得她神志不清时才反问当回答,“疼不疼……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