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世界在下沉 有人在狂欢(1 / 1)
天色依旧阴沉的某个上午,U建设集团楼下的穆斯林全部消失了。
我正在诧异,手机乍响起来,是U建设集团的秘书来电。
“丁律师,你到了吗?”他的声音有些焦虑。
“马上上楼。”
“请直接来T总的办公室。”
T总办公室里,他的秘书神色凝重,T总则是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
他说:“我女儿被绑架了,被那帮穆斯林!”
“怎么回事?”我惊呼。
秘书拿出一张卡片:“昨天下午我去接小姐放学,却只在校门口发现她的书包,里面夹着这张卡片。”
卡片上写着“为真主献祭”几个字。
“我问过学校老师,据说在我到之前,小姐已经被接走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皱起眉头,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T总忽然激动起来:“丁律师,我们请你来摆平这件事,你就是这样摆平的吗?!有什么可以冲我来,为什么要绑架我的女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T总抱着头颓然地倒在沙发里。
秘书说:“昨天上午那些穆斯林拦住了T总的车子,说再不赔钱就要我们好看之类的狠话。我们当时也很生气,就让保安把他们赶走。没想到他们竟会向小姐下手……”
“我要报警!我现在就报警!”T总猛然站起身,走向办公桌一通翻找。
“请冷静一下!”我连忙起身阻止,“T总,我理解您现在非常焦虑,可是您一直等到我来,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是吗?”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我接着说:“您现在并不清楚您女儿会被绑架到哪里,惊动了警察说不定会招来他们更疯狂的举动!”
秘书这时也上前抱住T总:“请您务必冷静一下。”
我取出包里的那段钢筋,摆在他们面前,说:“事到如今,你们也该告诉我实情了吧。”
T总和秘书的表情如被雷劈,T总整个人再度歪倒于沙发,垂首不语。
秘书看了眼T总,似下定决心般,娓娓道出清真寺事故的前传。
U建设集团承包的是清真寺礼拜大殿和宣礼塔两处的工程,中标后,他们一直按部就班地在城北施工。当宣礼塔的工程完毕,礼拜大殿刚奠基完成之时,他们突然接到指令需加赶工期。彼时距离古尔邦节已经不足三个月,但礼拜大殿的建筑材料却不能如期运达。
“礼拜大殿的建筑材料比较特殊,和我们一直合作的供货商嫌时间太赶运不过来,弄得我们也很被动。”秘书说,“然后区政府介绍了S公司给我们,说他们那里有一批合适的建材,并且极力促成了那次合作。”秘书说得比较含糊,但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所以,你们是在知道建材有问题的前提下,建造了礼拜大殿?”
秘书的脸更加不自在,“我们也很无奈。”
“就算这样,他们也不能绑架我的女儿!”T总咬牙切齿,“都是S公司的错!”
难道你们就没有错?我差点喊出这一句。
但我还是说:“现在,钱和女儿,您得选一样。”
他的眼中挣扎了好一段时间,“我要我的女儿平安归来。”
“给我半天时间,不要报警。”
“你知道我女儿被藏在什么地方?”
“我想,我知道。”我看了眼安吉,我的手被他握住,掌心一片温暖。
临近下午,我们赶到了城北清真寺。
真主,献祭,古尔邦节,这些词都指向这一个地方。城北清真寺是事故发生之地,没有比那里更适合用来祭祀。
清真寺正门口,把守着数十名面目狰狞的穆斯林,他们个个手持铁棍,严阵以待。T总见势就想往里闯,被穆斯林的铁棍阻在门外。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T总咆哮,“快放我女儿出来!”
一名穆斯林开口:“阿訇说了,U建设集团的人须跪下向真主谢罪。”
“是不是我下跪,你们就会放了我女儿?”T总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但二话不说,就对着寺门屈下双腿,“我跪了,我向真主忏悔,求你们放过我的女儿!”说着,这位本市建筑界的大亨含泪弯下他骄傲的腰身,将额头埋在尘土之中。
穆斯林依旧板着面孔,不理会这位可怜的父亲的乞求。
一分钟之后,寺门依旧紧闭。T总似已经要崩溃:“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她还那么小,她有心脏病啊……”
我惊住了,赶忙把T总扶起,“您冷静一点。他们想要的是钱,我会进去说服他们的。”
他用力抓住我的双臂,声音几近失控,“你怎么说服?他们就是一群疯子!我要报警……”
“T总您答应过我的!”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给我一点时间,天黑之前,我一定把您女儿带出来。”
他在努力地克制,不让自己完全崩溃,我的双臂似已承载他全部的重量,“丁晓舞,我等你,如果到天黑你还不能带我女儿出来,我就报警。”
他的眼中有一种决绝,我用力点了头。
安吉拉着我的手,我缓了缓心神,走向左边的穆斯林。
“进去告诉你们的头儿,用我们两个,换里面的小女孩。”
那个穆斯林和旁边一人交换了眼色,推门入内。
不一会儿,寺门从内面开了道小缝,我和安吉被推搡进去。
这时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寺内静得出奇。然后,在西北方的宣礼塔内,我见到了所有消失在U建设集团楼下的穆斯林,以及被捆在一起的几名神职人员。
塔内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正有人不断堆积着砖柴、树枝等物,像要搭建祭台。
我睁大眼睛,不断搜寻着阿訇的身影:“你们难道真的要献祭?”
“U建设集团伤害了我们的家人却不愿承担责任,那只好他的家人来承担了。”一名目露凶光的男子走上来。
“这不公平。他的家人只是一个小女孩,与整件事情都没有关系。”
“难道他对我们就公平?!”另一名男子开口,我转过目光,是乌德。
“我们留下来,放那个小女孩出去。”我说。
“你们也是U建设集团那边的人,一个都别想走!”乌德吼道。
我有点想咳嗽,有人点燃了柴火,阴冷的木柴发出潮腐的烟气,十分冲鼻。
“小女孩在哪?”安吉帮我问出口。
有人指着西侧背光的墙角,我走过去,一个瘦小的背影正蜷缩在那里,似忍受着某种痛苦。
“芊芊?”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她的后背动了一下,继而缩得更紧。
我小心地把她翻过来,她的脸色泛青,五官皱成一团,喘息困难。
“怎么会这样?”我瞪着火堆旁的穆斯林。
“她从昨天开始就这样,给她饭也不吃。”边上一名被缚住手脚的神职人员说。
这时安吉递过来一瓶水,我赶紧把芊芊扶坐起来,安吉一点一点将水喂进她口中,我不住顺着她的后背,终于她的嘴唇有了血色。
“芊芊,好些了吗?”
芊芊缓缓睁开了眼睛,但仍是发不出一个字。
“怎么办?”我着急地看向安吉。
如变魔术一般,安吉的手里出现了一个苹果。然后他把苹果放在芊芊手上,用充满鼓励的和煦眼神说:“吃完这个,我们就回家。”
安吉的面容像是笼罩着一层光,芊芊呆呆地望着安吉,然后呆呆地拿起苹果,放入口边。看着这一幕,我也呆住了,心底深处的某根弦似被轻轻拨动。
安吉从我手里接过芊芊,对我投来安心的笑容。
我站起身,在西南方的位置找到了阿訇。他面朝西方,闭目念着祷词。
“U建设集团已经向真主忏悔。”我把录下的手机视频举到他面前,视频里正在播放T总跪地哀求的无助画面,“真主在上,他的悔过之意,一定能够上达。”
在听到T总说出芊芊患有心疾时,阿訇严肃之色明显有了动容。
我接着说:“四十万,那二十名重伤者将得到四十万的赔偿,其他人的赔金也提高到五万,这已经是行业内最高的赔偿金额了。所以,您可以看在真主的面上,让大家结束这一切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父亲都有一个视若生命的女儿,但T总的悲痛之色也显然震撼到了阿訇。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角落里羸弱的芊芊,最后向场地中央走去。
“真主已经听到了我们的祷告,U建设集团大幅提高了赔偿金额,那些重伤的兄弟姐妹也可以得到妥善的治疗。”他用响亮的声音说:“我们就此收手吧,放过那个可怜的女孩。”说完,他示意两名穆斯林去撤掉木柴。
然而变故就在一瞬之间,我以为心可以稍稍放下,却猛然提到嗓子眼。
“咚”的一声,阿訇的身体软软倒下。他的身后,慢慢露出一名狰狞愤怒的穆斯林。铁棍之下,阿訇的头渗出了血。
我睁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
“为真主献祭。血债血偿。”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迅速有人过来剪住我的双手,把我往后拖去。
“为什么?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大声抗争。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乌德站出来,双眼像要滴出血来,“两天前,我的舅母伤重不治,死在了医院!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就因为你们拖延赔款,她永远离开了我!”
我狠狠愣住了,身体几乎要跌倒,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了我。
“小舞,这不是你的错。”安吉柔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知道我们后来去找U建设集团理论时,他们说了什么吗?他们竟然说…他们竟然说‘出人命算什么,出多少人命他们赔多少钱就是’这种屁话!”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努力稳住心神,说:“但如果你们以怨报怨,不就和他们是一样的吗?”
“别听她胡说!”一名剽悍男子过来拉住乌德,“献祭的时间要到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为安拉杀戮者上天堂!”
“你们不可以这样!”眼看芊芊要被抬上祭台,我赶忙冲上去制止,哪怕只是螳臂当车,“即使在易卜拉欣的时代,真主也不曾允许活人献祭,你们不能这么残忍!”
“我们只是用她完成古尔邦节未完成的祭祀。”另一名男子扳开我的手。
“既然你们这么热衷,那就一起为真主献祭吧。”那名彪悍的男子转向我。
接着就有人要来绑缚我和安吉。我的胳膊再次被他们扭住,我惊恐地看向安吉。
奇迹的是,他们根本近不了安吉的身。此时的他,周身淡淡散发着一层光晕,所到之处,穆斯林犹避不及。
他看向那些抬着芊芊的人,幽幽地说:“把她放下。”
然后那些人就如被施了法术一样,呆呆把芊芊放在地上。
同样呆住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只见安吉步履沉稳地走向祭台,每迈出一步,台上的火就熄灭一分。当他停在正中央,塔内那股烟熏的潮闷气息全部消失了,唯留清冽之气。
“他,他是真主的使者!”角落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是一名被同样捆住的神职人员。
这句话唤回了部分人的神智,立刻就有人俯身呼赞:“安拉乎艾克拜勒!”然后接二连三有人叩首:“苏布哈乃兰比叶里而最密!”“赛米安拉乎、里买诺罕米代合,兰白那来开洛罕目独!”
这,他们是在礼拜吗?我完全被眼前的众人惊呆了,我好像还听到了他们在念“真主至大”“赞我清高的主尊贵”之类的拜词。就连原本捆住我的两名穆斯林,也不知不觉垂首在地。
那名剽悍的男子大声喊道:“不要被骗了!他才不是真主的使者!为安拉杀戮者将上天堂!”
安吉静静地扫了他一眼,他马上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你要干什么?”他凶色不减,视线极力搜寻场内的其他帮手,但那几名想接近安吉的剽悍男子此刻也全都动弹不得。
“Salaam alaikum。”安吉开了口,声色空灵,似从高远天际飘落的琴音:“这是穆斯林见面的第一句问候语,带着真主的祝愿,‘愿和平与你同在’。真主从未鼓励过杀戮和斗争,只有当人因遭迫害而死之时,他才说‘若你为上帝而死,你将会上天堂’”。
他的目光沉沉如水,而那名被他注视着的剽悍男子却像被冰刃击中,身体痛苦地扭动。
“不要污蔑真主的名誉,任何假他之名行使暴力和仇恨的人,上不了天堂,反因此下地狱受罚。真主是和平的化身,伊斯兰是和平的象征,所以伊斯兰教绝不容许暴力。”
随着话音落下,安吉周身的光亮猛然四射开来,炫目袭人,我连忙扭头捂住眼睛,那股光亮似已经超过肉眼的承受范围。
世界有一霎那的安静,这一霎那,好像只过了几秒,却又好像历经万载光年。
直到我的手被人轻轻拿下,整个人都沐浴在安吉温柔的视线中。
我向祭台方向望去,那名剽悍的男子已经萎靡在地,人事不省。
“他……”
“他只是晕过去了。”安吉说。
其余几名刚才想要加害安吉的男子,此刻仍不死心,却迟疑着不敢近前。
我走上前,直视其中一人:“你是张x,你不是穆斯林,你的家人在事故那天不过受了点轻伤。”他瞬间变了脸色,另几人则是满脸的不可置信。我看向其他人,接着说,“你是李x,你也不是穆斯林,而你的家人三天前就出院了;而你,赵x,你虽然是穆斯林,但你和你家人都只参加了那天上午的礼拜。”
他们马上乱了阵脚,有人趁机抓住了芊芊。我摇了摇头,说:“无论你们有多狠U建设集团,但是绑架、恐吓、威胁,随便一条都能让你们在监狱呆上半辈子。”
“可是现在怎么办?”有一人退缩下来。
“放我们出去,今天的事,我们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凭什么相信你?”
“我是U建设集团的律师,你们只有相信我。”
半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互相传递着眼色,终于决定放过芊芊。
我弯腰张开双手,芊芊小跑进我怀里。
突然有人从我背后夺过芊芊,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无数的警察冲了进来。
“不许动!”“放下武器!”“把手放到后面蹲下!”
奔涌而至的警察冲散了我和安吉,我茫然看着毫无预兆的这一切。不远处,T总将芊芊紧紧搂在臂弯,仇视着被警察扭缚住的穆斯林,嘴里不知在叨念着什么。
乌德从我旁边经过,恶狠狠吐出一句:“你不守信用!”话未说完,就被警察反剪着推了出去。
塔外日头西斜得厉害,塔内人声脚步声乱成一片。我想要再辩解些什么,但汹涌混乱的人潮已将我排出塔外。
脚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低下头,那颗从芊芊手里滚落的苹果,正孤零零地停在我的脚边。
警车外,T总和警察不断交谈着什么,他看到我,走了过来。
我说:“你说过不叫警察的。”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语气冷硬:“芊芊在里面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你进来之前,那些穆斯林已经同意放过了芊芊。”
“他们同意?他们同意什么?他们的话能信吗!”T总神情激愤,在原地不停跺脚,“他们就是一群绑架犯,一群杀人犯!我要把他们统统送进大牢,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我捏着手机,揣摩着语气,“T总,他们也是一群险些失去亲人的可怜人。”
“你知道吗?要是芊芊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他们所有人陪葬!”说完,他转身向车门走去。
我闭上眼,试探性地一问:“您之前答应的和解数字还算数吗?”
“他们敢绑架芊芊,一分钱也拿不到!”他打开车门大喊。
我跑过去,制止他关门的动作,“其实,我有更好的主意。”
我把手机相片对着他,在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冷冷说道:“每人八十万,赔给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同时放弃对这次绑架的起诉。”相片是唐明刚刚传给我的,S公司与U建设集团的交易记录。“这些就算藏得再隐蔽,但一旦曝光,相信贵公司损失的绝不仅仅是名誉。”
T总面上很是一阵阴晴不定,好半天才回神,“算你狠!”随后绝尘而去。
尾气袭面,我望着宣礼塔顶端尖尖的月牙,此刻,它几乎要与月亮重合在一起。
半个月后,唐明在本地最大的新闻论坛上曝光了清真寺事件的来龙去脉,据说城北区区长也因此下了台。不过,这都是发生在穆斯林获得赔偿之后的事了。
虽然我再次让事务所失去了一个合作伙伴,但是和那天晚上的事相比,这些根本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