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大雨落下的瞬间(1 / 1)
U建设集团来抱怨过几次,说楼下的□□近来越发过分,对每个进出大楼正门的人严厉盘问,大有“U建设集团者不得入内”之势,保安都换了好几批。
我挂上电话,揉了揉眉心。无论U建设集团如何催促,至少这次,那些分化示威人群、许以重利,再逐步击破的方法我不想再用。
窗外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有泼下大雨的可能。
安吉撑着伞,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再来清真寺。
事故之后,入寺规定有所放松,不过最重要的礼拜大殿塌了,只有零星的□□会来礼拜。
零落的雨声是此时世界唯一的声音,廊垣残破,花木颓败。原本光滑的地面裂痕累累,纵横着一道道泥印,在所有泥水交汇之处,是事故后礼拜大殿的残迹。
一位神职人员说:“没想到礼拜大殿会在首次迎宾时塌落,偏偏又在古尔邦节这样的节日。难道我们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怎么会呢?”我说。
“清真寺原计划是在明年初完工,但我们很希望能赶上今年的古尔邦节,就向政府提出要求,让建筑商加快工期。没想到,结果却毁了真主的房子,还害兄弟姐妹们受伤。”
我深深望着光秃秃的大殿遗迹,幽幽地说:“你们没有错。”
那么到底是谁的错?
“建筑商虽然同意重建礼拜大殿,可是那么多兄弟姐妹,他们的治疗费谁来承担……”
我无言以对,只得绕开这片遗迹。
在某处不甚显眼的回廊,我再次见到唐明。
此刻的他举着相机,似在专注地拍摄某物。
我走过去,“这次你该告诉我你在调查什么了吧?”
“嘿嘿,好巧啊小舞。”他作势收起相机,摆出招牌嬉皮笑脸。
我一把抢过他的相机包,迅速后退两步,说:“事故发生那天你也在场,还把那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做成了歌功颂德的新闻,这和你的作风可是很不像啊。”
相机里除了几张残垣断壁的照片,剩下几十张的都是礼拜大殿——事故后光秃秃的痕迹。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在调查礼拜大殿坍塌的原因。”
“哎哟姑奶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很吓人。”他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说:“我告诉你就是了。”
然后他领着我们走向一处更加偏僻的角落,一路上不住四下张望。
他说:“一个近三千平的大殿废墟,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清理完毕,你不觉得这个速度太快了吗?”他从角落的土堆里拔出几根钢筋类的东西,“这是我之前从清理现场偷出来的。”
“这有什么奇怪?”我指的是钢筋。
“我偷回来的时候没太小心,摔过几次,就像这样。”说着他猛地把钢筋砸向地面,咣当一声,钢筋断成了两段。
我惊得长大了口:“这…这不可能啊。”
“起初,我也不相信一个所有质检报告都过关的市政工程会出问题,直到台里中途制止我的调查。”
“为什么?”
“清真寺是城北区区长上任后首个惠民项目,搞砸了他自己脸上都挂不住。我想台里应该是收到了上面的意思,才一直压着这条消息。”
“那你现在还来这儿是?”
“台里不让播,我可以把调查结果放到网上。”他拍着胸脯,“哎呀,我果然是个很优秀的媒体人呀。”
“……”
我回想起清真寺的施工设计方案,礼拜大殿采用的是钢混剪力墙结构。钢筋就是大殿的骨架,但如果这些骨架都如此脆弱,又如何支撑起混凝土的沉重血肉,甚至,是□□世界的信仰。
“但只凭这些钢筋,也没办法证明一定和U建设集团有关,”我说:“他们表面工作做的太好了。”
“所以我还在调查。”他重新收好相机,像发现什么不对劲一样突然大叫:“小舞,你不是U建设集团那边的律师吗!”
我怔了一怔,哭笑不得,“是啊,所以我要赶紧回去提醒他们,赶在所有痕迹被清理掉之前。”
事务所里,当U建设集团的人看到我当面拆开的快递包裹时,瞬间铁青了脸色。
包裹里,是一段短粗而脆弱的钢筋。
我故作一脸惊诧:“这,连个署名都没有,谁寄给我的?”
然后,在起身放置包裹时,我“手滑”了一下,就听到背后集体倒吸冷气的声音。似乎有人咬牙说了句:“可恶的□□!”
我低头默笑,不置可否。
于是,接下来的交涉中,他们一改之前的强硬态度,对我的提议有所考虑。
我说:“目前住院的伤者有五十五人,其中二十人重伤。考虑到清真寺和□□群体的特殊性,贵公司若能提高对重伤者补偿金额,也许他们会更早结束示威。”
他们交头接耳了好一阵,最后说:“这个我们说了不算,还要回去进一步讨论。”
三天后,我和安吉再次到U建设集团楼下与阿訇谈判。尽管他们一直脸色不豫,我仍旧希望他们能够放弃围堵U建设集团。
此时朔风凛冽,我的声音几乎要被吹散:“U建设集团愿意增加赔款,那二十名重伤的人每人可以拿到十万。”
阿訇坐在地上,闭目念到:“安拉伟大,我本无能,我本无力,惟凭至尊至上的安拉默助。”
“你坐在这里真主怎么帮你?天这么冷你让大家陪你一起受冻就是帮大家吗?!”
阿訇瞪我一眼:“U建设集团需要向真主谢罪。”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吗?”
有人低下了头,有人跳起来:“为什么重伤者就可以拿到十万?”
我愣了一瞬,继而皱起眉头。我有点想笑,因为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些□□和我们普通人也没有多大区别。
正巧唐明约我在他家碰面,说他有了新的发现。
唐明的家与其说是像一个记者的家,不如说更像跟踪狂的信息集中营。墙上、天花板上贴满了新闻剪报、某人物的照片,有些被记号笔圈中,有些则被打了红叉。在某个叠着重重资料山的写字台边角,似乎还有一座被灰尘埋住玻璃奖杯。
“随便坐,不要客气。”他端了咖啡过来。
我尝了一口,“你是不是刚用微波炉加热过了?”
“昨晚冲的,不要浪费了嘛。”
“……”
我把咖啡往外侧推了推,说:“你说你的调查有了新进展。”
他坐下来,很是享受他的“隔夜咖啡”:“我的搭档一直伪装潜伏在U建设集团大楼外,还和那帮□□成了哥们。然后,他有天发现在那里示威的并不全是□□。”
“还有谁?”
“还有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长时间的示威让很多□□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每当他们士气低落时,就会有人站出来挑唆鼓动。而那些鼓动示威的人,却不是□□。”
“等等,他是怎么发现的?”
“大概是有天特别冷,那些‘□□’就来争抢他的猪肉盖饭之类的。”
说到这里,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然后弄得我也想笑出来,虽然这真的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接着说:“其实这不过是上次见你时的新闻。这次叫你来,是因为我追查到那批钢筋的供货商S公司。S公司是一家新成立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但作为清真寺主体建筑的材料商,它的名字却不在清真寺的招标公示中。”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的调查目前就到这里。”
看他笑得越发开心,我心里更加矛盾,职业道德和事实真相的论题又在脑子里掐架。
我问唐明:“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他霍地站起来,说:“原本我是想做一部温顺□□的血泪抗争史,不过现在,我觉得做一个民族大乱斗更有意思。”
我看向他的眼睛:“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统一了观点。”
“不,你是一个想让所有人幸福的律师,而我是一个想做好新闻的记者。律师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变幸福,但好新闻却可以让循规蹈矩的人不安,赋予不安的人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