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暮春赏花(1 / 1)
她坐在一株开得正艳的杏花树下,一身雪白衣衫,远远望去仿佛一朵云歇息花下。有几朵杏花落在她的衣襟上,但是她一动不动,她坐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动了。
祝锦携着一卷画纸从湖畔小路走过来看到了这幕。他慢慢走过去,“银绫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因为他刚才从竹园走过来之时看到那些小姐们正围着石桌看顾金绫和祝静素下棋,叽叽喳喳很热闹的样子。
那个坐在石头上歇息的少女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仿佛被惊倒了,随即揉着指间的绣帕抬起头,“哦,我不喜欢喧闹。二表哥怎么也是一个人,那……二嫂呢……”她的唇齿好像黏在一起,说出的话也愚钝了。
祝锦见她一副受惊为难的样子,连忙退开一步,“我刚要去找她。应该是和浣纱妹妹在叙旧。”他说话间又朝前走了几步,顾银绫坐在石头上没有站起来,只是拿隐隐含泪的眼睛看他,“那……二表哥先……先走吧。”
她说完依旧看着他,祝锦忍不住上前,他似乎要抓住她的手腕,但他又冷静地退回去了,“好,那我先走了。”
顾银绫默默地看着他远去,直到那青衫背影转入花荫处看不见了。
她猛地趴在自己膝头,哭了起来。
花荫转角,祝锦握着画卷静静地站立着,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
很轻,后半句在春日微风里显得飘渺虚无,他很快转身走了。
……
竹园里,顾金绫一手执扇,一手拈着黑色棋子,露出的乌沉沉眼睛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棋局。
四周围着观棋的姐妹们,而面前的祝静素一脸淡然,顾金绫迟迟不落子,她等了许久,视线渐渐移开落在侧对面的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身上。
她暗暗观察的女子是四哥祝缣的正妻刘清宛。刘清宛的样貌并不名符其实,不清纯也不温婉,反而体态丰腴,眼波含媚。这时已接近暮春,天气渐渐温热起来,她因为体胖老出汗,身上只穿了一袭大红薄衫,抹胸微微低滑,玉笋牙般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液,鲜红透骨。两指拈着一方桃花色绣帕,堪堪落在胸前那道迷人鸿沟上方。风吹来,若隐若现。
祝静素连忙错看眼睛,脸颊微微泛红,心里正寻思着女孩嫁了人是不是都会变成这幅模样,四嫂是这样,二嫂也是这样,耳畔忽然想起一道缓慢温柔的声音,“静妹妹,该你了。”
她回过神,视线重新落在棋局上,心思却又岔开了,顾金绫说话就是这样,明明一句话可以很快说完,非要磨着腔调慢慢吐出来,又软又轻,磨得人的耐心都快没了。就像方才那句,一个“静妹妹”倒像是流转在她齿间几回才被慢腾腾地吐出来,拖音绵长,她一边想着一边拈起白棋子,啪嗒一声落下,也不看这一步后棋局会如何变化,又想着今天自己是怎么了,看谁谁都不顺眼的。她脸颊上的红晕又红了几分。
“咦,静妹妹怎么了。”让她心厌的声音又响起来,顾金绫羽扇遮面,微微朝前俯视棋局,然后抬起脸看她。却发现祝静素脸颊浮着红晕,渐渐地就弥漫开来,满脸红彤彤了。四周的姐妹们纷纷看过来,祝静素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正好看到四嫂刘清宛一双媚眼轻轻滑过自己,眸中闪过了然的笑意,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有些恼羞成怒,但最终没有爆发出来,一张脸红得正如边上满枝桠的杏花树,一团粉晕。
“这一步棋,下得真是,奇怪啊。”顾金绫的后半句姗姗来迟。原来她说话慢,一句话硬是被她分开两句来说,她原先的注意完全是在棋局上的。等她意识到她说的话让姐妹们误解了,已经为时晚矣。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祝静素正怪责地看着她。
到底是她把大家注意力转移到祝静素身上的。
祝静素视线落在棋局上,黑白相间,一目了然。原本占优势的白棋因为这一步大势渐去。她心中微微一凛,接下来再也不敢错开心思去,最后堪堪赢了一子。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方才的脸颊红晕也渐渐退散了。
“真没意思。”输了棋的顾金绫纤手一抬将棋局弄混,娇娇地说道。一边正在执笔记棋局的侍女绢儿还没记全,忍不住“哎呀”地叫了一声,祝静素看她满脸郁闷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不过是玩耍用的棋,你记下来作甚。”
绢儿嘟着嘴说道:“我见姑娘们难得下棋,就像记下来以后好好学学。”
“你要学,去向你姑娘讨本坊间先生写的棋谱便好,还要你在这里做什么苦力费心记下来。更何况,”开口说话的是一直看戏的刘清宛,她那双含情媚眼往顾大小姐那溜了一眼,抿唇一笑,“你们顾大姐姐输了棋,你把它记下来,她可是要恼的。”惹得一旁的顾金绫站起来便要作势打她,刘清宛咯咯笑着闪到一边,“顾大姐姐就饶了我吧。我不说了。”
那绢儿素来老实憨憨,竟真信以为真,连忙将手里记了一半的棋记揉碎了,“那我便毁了它吧,真是罪过。”
众人见她这副虔诚道歉的模样,皆相视大笑。
竹园杏花小筑里正笑语纷纷,闹作一团。外面一条小径角上,原本正要走过来的顾银绫听到笑声不禁顿住脚步,她倚在一株清瘦竹子边上,默默地看着石桌边上的姐妹们,再想到自己始终一个人呆着,她跟二表哥说自己不喜喧闹,其实不过是与她们融洽不起来罢了。旁边青碧色竹叶衬得一身雪白衣裳的她更加消瘦可怜,她抹了抹眼角,之前哭过的泪痕犹在,她竟不好意思再哭下去了。干脆将手中的白色绣帕遮住自己眉眼,坐在竹下石块上,慢慢半躺下去,不觉竟睡了过去。
一时之间,午后阳光西斜,渐渐往山头坠下。杏花小筑上的姐妹们又互换位置一连下了几盘棋。算下来还是祝静素赢得最多。因为绢儿一心想学棋,祝静素便让她坐下,而自己站在一边默默观棋。一局结束再细细讲解给绢儿听,旁边的姐妹们纷纷笑看着,只是夸祝静素的棋下得好,讲得也妙。
而顾银绫独自睡在竹下,竟一直无人发觉。
这边下棋正热闹,另一边的绣楼上也叙旧正酣。
祝锦拿着画卷刚跨入阁楼,便听到自家三弟祝缎正笑谈着什么,他几步走过去,只见窗边搁置了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摆着瓜果,一边却摆着文房四宝。那鲁浣纱一身家常小衫,闲闲坐在书桌上,而祝缎靠在窗前谈天阔论。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还不忘往侧对面看去。那书桌一边正坐着两个女孩。一个梳着妇人的头饰,是他刚娶过门的妻子绸儿,而挨着她的是一个鲁家侍女装扮的女孩,正是湖白。她一边听着祝缎讲市井笑话,一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绣着一件短袄。
祝缎讲完,坐在书桌上毫不顾忌形象的鲁浣纱已经弯腰大笑,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三表哥从哪听来的这些段子,比那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厉害,将来若是没钱花,三表哥上街上那么一摆姿势,一张口,保准银子就来了。”祝缎也笑,只是见湖白没有什么反应心里有些失望。
“你可算回来了,”绸儿见祝锦拿画纸回来连忙站起来迎上去,祝锦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然后将手中的画卷递给她便寻个位置坐下。绸儿有心炫耀,忙将画卷展开,只见上面画着个怀抱琵琶的美人图。鲁浣纱凑上去看,不禁拍掌称好,“这画上的美人儿不就是绸儿姐姐么。”
绸儿羞涩地低头,一旁的祝缎只是冷眼看着。
正说着,窗外忽然平地响来一声雷,祝缎斜身望出窗外,不过片刻,天便落下了豆大般的雨点。
他正要将窗户关上,鲁浣纱忽然叫道,“下雨了正好,我们去落丘湖划船去,怎么样。”她虽这样问,却根本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抓起一边还在刺绣的湖白的手腕,“姐姐,我们走吧。”
“可是他们……”湖白迟疑地放下手中的绯色短袄,目光看向绸儿他们。视线正落在祝缎身上,那祝缎一激灵,连忙走上前,“雨中划船好啊。”他刚要说什么,湖白却已经转头看向鲁浣纱,“那我们走吧。”
“我就不去了。”祝锦依旧稳稳坐在椅子上,他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那绸儿偎依过去,刚想说她也不去,祝锦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你好不容易与妹妹们重遇,就跟着她们去吧。”然后他转向祝缎,“四弟,那就麻烦你照顾她们了。”
祝缎嘴角一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应下了。
等他们都走了,祝锦忽然从位置上站起来,他走到窗前,皱眉,他在犹豫。
竹园里,正在下棋的姐妹们忽然见天落雨,纷纷收拾棋盘,鲁府里的侍女带着她们上了竹园听风阁避雨。这听风阁是专门拿来观湖用的。她们坐在阁上三楼,临窗望向不远处的落丘湖。湖上的风光一目了然。
那顾宝绫因为贪玩,在楼下长廊上玩耍竹叶尖上的雨滴玩了一会,才姗姗上楼。顾金绫慢慢走过去,伸手用帕子帮她擦干发髻上的雨丝。顾宝绫今日特意梳了个茉莉花髻,原本在上面插了一朵真丝做的茉莉绢花,边沿缀着宝石小珠子。顾金绫摸了摸她上面空荡荡的发髻,“你那朵绢花呢?”
顾宝绫闻言微微变色,那可是她最喜欢的头饰,“没有吗?”她抬起手,果然没有了。
杏花小筑边上,暮春的雨忽而渐小,潺潺而落。那被雨水洗涤得透碧的竹叶下,一滴滴透明的雨水落在石头上的美人脸上遮着的白色绣帕上,绣帕渐渐湿了,往下陷去,显出美人眉眼的轮廓。顾银绫闷闷地哼了一声,然后缓缓睁开眼。
入眼的就是缀满雨珠的碧青色竹叶。她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了。
她就那样湿淋淋地坐着,眼睛望着早已空荡荡的石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