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东阙蜚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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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十天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甚至现在连眼睫也不肯轻动一动了。
那一天,他从旻帝的长生殿中出来,待回到东阙宫便听到了侍女匆匆忙忙地奔走而来向他禀报,说是那个女人似乎是要醒了。可待他随御医匆匆赶至的时候,却发现她只是在蹙眉喃语,依旧是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万俟宇商久久地凝望着她不安分地低喃,他想她究竟是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连帝宫的御医替她把了脉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她身上的外伤都用的是西烁最好的伤药,所以痊愈得很快,大部分的伤口几乎都已经在慢慢结痂愈合了。但是脑伤始终远比皮肉伤恢复得要慢。
是啊,他记得那一天这个女人挣脱白廉的枷锁后滚下了山坡撞在了一棵百年深槐的根盘上,鲜红的血从乌黑的发丝间沿着她半边的脸颊缓缓淌落,找到她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她就要那么永远离他而去了,所幸还有微弱的心跳声惊醒着他——这个女人还活着。
后来在那艘随水浪微微颠簸的大船上,好在他送给她的那块上古臂玉有镇定舒缓的功效,而他又以自己的内息灌入她身间陪她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现在把她安置在东阙宫,在全西烁最安稳、物资又最齐全的地方,这个女人还是像在船上那样,时不时蹙眉低喃,但不过一会便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万俟宇商微微蹙眉,深夜的烛光映照着他玉色的黄袍,眼中闪闪烁烁。
他想,是不是那个时候应该把她送到沧镜谷呢,可相比去沧镜谷,回商都的路途要平稳地多了。
“殿下,她头部受到重击,即便是身上的伤完全好了,人也可能醒不过来来了,希望殿下有心理准备。”他记起御医说的话来,不过这样的话他早在抱着她上船的那一刻便已清楚。
已是深夜,巨大而明亮的西烁皇宫映照得整个东阙宫光影浮动。
这一处小院却避开了奢华的光彩默默地隐身在了辽阔的夜幕一角,淡淡的烛光清香融入荷塘月色,弥散开幽幽的静谧。
沉寂中,轻盈的脚步声自树影深处的白月石级渐近渐缓,掌灯的华衣宫人望着那阔叶宫门里那一处灯影绰约的小院,不由停下脚步。
那位久别而归的商殿下竟放着舒舒服服的寝宫不住,偏偏时不时就在这方纳客乘荫的院落将就。这又是第几次了呢?看来那位女客不醒,殿下终是难安啊。
小宫女们趁着领头宫人的止步便一个个低声交头接耳了起来。
“除了那佩剑的护卫大人,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殿下带回来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呐?”
“诶,听说只是普通人,不过却个紫缭人啊。”
“紫缭人?紫缭人怎么配得上我们殿下!”
“据说是在殿下出事的那段时间遇到的呢,我想会不会是他们紫缭暗中派过来的奸细啊?!”
“胡说!殿下可不是那么轻率的人!若是奸细,他心中必然有数。”
这些日子几乎皇宫的宫女都想凑近东阙宫来看看这个大摇大摆被殿下带入东阙宫的女子。掌灯的宫人不由地微微蹙眉,随即厉色对身后人低低喝道:“殿下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们窃窃私语,都给我管好自己的嘴巴!”
话音落下,身后所有的宫女都一个个噤声了下去。领头宫人冷厉的眸光缓缓扫视一圈便随着脚步落向了远处。
待一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深处,这方院落才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忽的一道黑影倏地在月光清淌下一掠而过,黑衣劲装的武士片刻便落在了屋外,恭敬地持剑叩立。
“吱嘎”一声。没有开门人,门却缓缓地自动敞开。
武士应声掩门而入,在月光下那道英朗冷峻的背影前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殿下。”盾雷叩剑道。
“调查得怎么样了?”万俟宇商迎着月光静驻在窗边,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方映着月色平静如镜的莲湖,淡淡对身后人道。
盾雷低头:“禀殿下,缭都琴府早已在三个月前举行了琴相千金的葬礼。目前,紫缭皇族方面似乎还不知道琴相千金还活着的消息。”
万俟宇商点头,眸光渐深。他想,她必定是回过琴府的,琴风歌——她的那个哥哥也必定知道了她还活着的事,但现在看来琴家公子也有意把她活着的事给隐瞒了下来,也好,既然如此他也便好因此将错就错了。
“东西呢?”万俟宇商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在这里。”盾雷小心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玲珑白晶小瓶。
月光皎洁下,只见隔了一层薄薄的白晶,被禁锢在瓶里的浅蓝色水汽缓缓地流淌着,闪烁起一片奇异的流光溢彩。可这般美丽的东西,却是人记忆的□□。
要提炼出这一瓶蓝幻,须取材于沧浪雪嵇山北面雪峰的穹花,覆之以冰川寒水结晶,等一百天天,冰封在寒水中的穹花便会化为一缕纯蓝色的清寒水汽,漂浮在飘渺蔚蓝的天际间。
所以在沧浪西面的雪嵇山,每当大雪皑皑之时,若能有幸登上绝顶便可看到从望不到底的深渊之下缓缓地升起一缕纯蓝色的水汽,穿透过茫茫雪花飘向未知的苍穹。
有人说,那蓝幻漂浮的尽头便是来生,飘飘渺渺比天空还要纯蓝的水汽带着亡者魂魄抛下尘世的一切,缓缓归去,去到浩瀚星辰间的下一个轮回。
而他手中的这瓶蓝幻足以锁住一个人所有的记忆。
盾雷抬头望向身前这个眸色深邃似海的玉衣人,忍不住犹豫道:“殿下,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她真的会忘记你的,忘记从前的事。如今殿下皇权在握,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想把她留在身边,真的非这样做不可吗?其实,其实她醒来也未必——”
万俟宇商从他手中接过那一瓶晶莹剔透的蓝幻,缓缓摇头,静静道:“是啊,皇权在握,只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知道我现在还有把握不准的东西。”
听到这样的话,身后的武士的眼中忽的掠过一缕惊诧之色。面前这个从来都分寸把握以旁观的姿态稳控大局的人——他的殿下,竟然还有如此把握不定的时候。
“殿下,这名女子曾经是紫缭国后啊,她的哥哥是当今紫缭的丞相。您这么做,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万俟宇商淡淡一笑:“盾雷,你倒是比我父王还要关心我的婚事。”
殿下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同他开玩笑,真的是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意念啊。黑衣武士微微抿唇,脸色略有些阴沉,他低下头又道:“旻帝他是——”
“好了,盾雷!”万俟宇商低低打断道。
“可是殿下,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始终是一根导火线啊。”
万俟宇商微微敛眸,微展的眉宇间弥散开一股从容不迫的寒意。他一手负背一手摩挲着那瓶纯蓝色的水汽,颀长的身影落在烛光和月色的光影交融下,恍若虚影。
“盾雷,”他低道,“我这样做固然有我的私心,但——所谓导火线也要看点火的人是谁。我想你应该是会慢慢明白的,是不是,盾雷?”
紧握着光剑的手有过一丝松动,有过片刻的沉默,劲装武士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难道、难道殿下他真的做了那么长远那么危险的打算?
身前一脸平静的玉袍人望着这个他最信任的武士,不由地蹙眉摇了摇头。
“我以为在把任务交给你时你就差不多该明白,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惊讶的表情?”
“算了,此事暂缓。”万俟宇商将那瓶蓝幻缓缓地握入掌心,将矛头转向了另一头,“修络那边呢?”
盾雷回过神来重归平静,低头道:“修络主祭那边已经差不多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只是——他似乎有些惊讶殿下您会提出释放圣女这样的附加条件。”
万俟宇商冷冷扯唇:“看样子,他已经将教王的势力控制得差不多了。其实,单纯靠我们皇族还无法完全克制住天烁教王,但和修络一起里应外合的话,教王垮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这样一来,也为我们埋下了一个隐患。”
“殿下思虑的是,”盾雷低低点头,“虽有盟约在先,但是时间一长也难保修络主祭不会和我们翻脸。不过这次殿下能安然回来,一并除去二皇子诸多党羽和教王势力,也算是即位前的一大快事。”
万俟宇商微微敛眉,思虑片刻便,复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渐浓的月色。
“好了,这一次也辛苦你了。休息去吧。过不了几天我们还要和紫缭皇族的人周旋。”
“紫缭皇族,这么快?”盾雷忍不住抬眼。
“是啊,那个人一定会来的。”身前人的眸光落在夜色深处,平平淡淡的脸上不知隐藏着什么样的情绪。执剑的武士微微凝眸,沉顿片刻向身前人低头示意,便轻轻掩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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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里,有一盏淡淡的烛光缓缓照亮沉睡的容颜。女子的长发被整齐地梳在耳侧,露出光洁而白皙的额头。她的眉宇清清淡淡,浓密的眼睫下,那一双眼睛安静地紧闭着,像是沉睡在某个漫长的梦境中,那样的安详而温和。
万俟宇商久久地凝望着她,像是凝望一片静谧而幽深的碧湖,深邃着眼微展着眉,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心澜微绪。
他忽然想起——那时,他与她从虚妄崖出来,与地腾涂一战让他旧伤复发蛇毒攻心,她紧紧地背着他走出那个迷宫,搀扶着他穿梭在密布见天日的深山。隔着跳跃的篝火,他问她,救他是否会后悔。她却一脸迷惑不知所答。他淡淡地告诉她,救了他日后她必定是会后悔的。
那个时候,他不想让她知道为什么,一如现在,命运生死的纠葛让他与她之间再度紧紧相连。他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为什么。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一瓶盛装着纯蓝色水汽的白晶瓶,指尖微微一动便揭开了白玉的瓶盖。他凝神将体内的一股内息沿双指缓缓逼出体外,在指尖化为一股细碎的光沫。
那缕光沫紧紧地缠上了那股浮荡在半空的纯蓝色水汽,蓝白交融,闪烁起极其清澈而柔和的光亮。
他将指尖缓缓地抵在了女子胸前的那块上古臂玉上。
瞬间,原本浮荡在空中的蓝白光缕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轻盈地浮游而下,笔直地灌入了那块臂玉之中。原本深碧色的臂玉中忽的闪烁起了淡淡的蓝光,但很快光彩便在一明一暗中收拢进了臂玉深邃的色彩之中。
把整一瓶精纯的蓝幻注入她体内会对她的心智造成影响,但是所幸自己的这块臂玉可以为她压制住过强的蓝幻。想罢,他微微阖了阖眼,手心的白晶小瓶在内息震荡下瞬间化为了光沫消失在了烛光之中。
他的手缓缓地抚过女子安睡的容颜,原本深邃的目光不由地温和了下来。和很多个夜晚一样,他靠着她的床静静地坐了下来。
她会忘记他的,忘记那些她与他一起跋山涉水生死与共的日子。
可是,他却要以这样的代价来把她留在身边。但当那块臂玉破碎的时候,她将会永远地忘记他,把这个世上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付予天地——这才是最终的代价。
“你一定会后悔的吧?但是我,又是否会后悔呢?”他最后低低地喃语了一句,便也在微弱的烛光下缓缓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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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缭缭都东的镇国将军府。
微明的灯火也还将整座府邸笼罩在初晨的幽静与安详之中,却有一道明晃晃的身影轻巧地穿越于屋檐长廊之间。
有早起的仆人看到,便向着那身影笑着喊了一句。
“真真姑娘,起得这么早!”
“将军呢?”
“哦,将军啊,刚刚好像要出门呢!”仆人一边笑着答道,一边想——这个做客将军府的姑娘,性格开朗热情长得又可爱,更重要的是对将军也很是爱慕,若是她做了将军夫人一定待下人很好。
万俟宇真没有耐心地听完,匆匆忙忙地打了个招呼,便急急地往将军府大门跑。
这些日子,楚南忌每天都早出晚归往紫缭皇宫跑,有时还借着夜巡彻夜不归。她知道他一方面肯定是想避开她一方面也想借繁重的工作来忘记那个紫歌,但是也不能天天如此,把她一个堂堂的西烁四公主晾在院子里!
介于身份,她也不好就这么直直地冲进紫缭皇宫去找他。既然深夜等不到他,那么她今日难得起得这么早,就去大门堵他吧。
这样想着,她便加快了脚步。所幸今日将军府的大门已被早早打开了,否则她难保不会一头撞上去。
咦,不对?出到大门口,才发现今早将军府外这么密密麻麻聚集了这么多将士和马骥。万俟宇真忍不住揉了揉眼。
刚才她这么急匆匆地闪出来,府外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万俟宇真顿感一阵不自在,她摸摸脑袋,有些奇怪地往回走了起步,却不想正与迈出大门的楚南忌撞了个正面。
“楚、楚南忌?这是怎么回事?你你又要出远门啊?”万俟宇真蹙着眉有些不高兴道。
楚南忌定定望了她一眼,淡淡道:“今日我奉帝君之命将你送回西烁。”
“什么!楚南忌,你出卖我?!”万俟宇真大叫一声,猛地扯住了他的军衣领子。
楚南忌不由蹙眉,一声令下:“来人,将公主带入马车。”
下一刻,万俟宇真便被两个将士一左一右半捆半绑地捉入了马车。她气气得想要撩开帘子,却发现帘子早已同车门一样被紧紧地锁了起来。
她在心中大叫:混蛋,这个楚南忌,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他又要亲手把她送回去!
“杀千刀的楚南忌!”万俟宇真忍不住狠狠地怒骂了一句。
外面马上的将士们听到了纷纷面面相觑。这个西烁的公主竟然敢这样粗鲁地顶撞他们的将军。
而马上的军人却是一脸冷厉,那剑一样的目光定定地落向了前进的方向。此番前去西烁,一方面护送西烁公主顺利归去,更重要的一方面借机去西烁皇宫刺探万俟宇商的消息。
心绪落定,楚南忌冷冷地凝眸,淡淡对身后军队喝下:“出使大队,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