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沉默的浪漫曲(1 / 1)
半个小时后,有人敲响了房门。
三年不见的那张脸,再次出现在眼前。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具身体就结结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沉甸甸的重量,鼻腔间满是淡淡的衣物清香,耳畔湿润的呼吸声,以及皮肤相触的部位传来的真实的体温,让严锦心里萌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幅残缺的拼图,终于补上了空缺的那块。
虽然过去的三年里一次面都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人的一举一动、每天的生活细节,都清清楚楚地通过简讯,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如今这个人,就在他的眼前。
严锦不习惯突如其来的亲昵,却也没有拒绝陆巍峥的拥抱。他可以感受到那双手的力气是多麽强大,似乎要把整个人都嵌入到他的身体中,而赐予对方勇气的不仅仅是几年来的爱恋,还有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仿徨和不安。就像一个在海洋里浮浮沉沉的溺水者,终于找到了一截救命的浮木。
如果在这个时候表露出任何一点拒绝,都是十分残忍的事情吧?
严锦伸出手,缓缓地在陆巍峥背后拍了拍。像安抚一个小孩一样,让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发生什麽事了?”
严锦倒了一杯热水,递给陆巍峥。
终于有了打量这个人的机会。一张脸比三年前成熟了些,也瘦了些,个头仿佛又高了一点,几乎能跟自己的视线持平。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有神,带着几分纯真的稚气。一身T恤长裤打扮得很随意,刚见到他的时候,脚上穿的是一双室内拖鞋,沾满了尘土,看样子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连鞋也没来得及换。
“我……”陆巍峥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啓齿。
严锦背靠着窗边,抱着手臂耐心等待。
“我跟父母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
“父亲把我关在房里叫我反省,我实在忍受不了,就从窗子翻出去逃跑了。可惜票放在行李箱里没法拿出来,最后还是错过了音乐会。”
“……”就凭你这个穿着打扮,也进不去会场吧。
“我是不是很蠢?”
“你应该庆幸没被没收手机和钱,否则就真的只能露宿街头了。”
“其实身上现金剩得不多,车费不太够。好在出租车司机急着要回家,没跟我计较……”
“……”严锦扶额。
“对不起,今晚给你添麻烦了。”陆巍峥老老实实地道歉,“本来不想打扰的,但又觉得如果这次也见不到你,我来柏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你是不是太冲动了?”严锦不跟他计较半夜骚扰的问题,“和父母闹得太僵没什么好处。你明天不是要回圣彼德堡吗?机票和证件都还在家里?”
“嗯。”陆巍峥点点头,“明天还是得回去一趟拿走我的东西,不过今晚……”他关掉了手机,将一切可能会来的电话拒之门外,“请允许我留在这里,我想安静一会儿,不想回家。”
严锦答应了他,打电话叫来了助理。
小陈刚躺下去就被叫起来,一头雾水地看着老板房间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年轻男人。这么晚来访的“朋友”?看这打扮和神情举止,也不太象是工作上的伙伴啊……
“帮他订间房。”
小陈领命,匆匆离去。不一会儿跑上来汇报:“严先生,酒店客满了。”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科学,不过总台说今晚临时有个几十人的合唱团前来下榻,所以满了。”
小陈挠挠头发,对陆巍峥说道:“看来这位先生只能将就一下了。请问您是想和严先生一起睡,还是跟我一起睡?先说啊,我睡相不太好,又喜欢打呼噜,可能会吵到你……”
“和他。”陆巍峥指了指严锦,果断做出选择。
“那就这麽定了,二位晚安。”小陈高高兴兴地退下,回房间睡大觉去。
严锦:“…………”
陆巍峥立即检讨:“对不起,擅自做了决定。”
严锦看了看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大床,叹了口气:“去洗个澡睡下吧,明天还得早起,反正大家都是男人……”
说到这里他卡壳了。本打算说“反正大家都是男人没什麽好在意的”,却忽然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很明确的非分之想……于是有些别扭地住了嘴。
熄了灯,室内陷入黑暗。
严锦很久没有跟人睡过同一张床了。身边传来的窸窣的动静,床垫下陷的触感,无一不在提醒着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
从以前到现在他只和陆巍峥见过三次面。一次在婚礼上,一次在家门口,一次在如今的酒店房间。
尽管只见过三次,内容却总是很“丰富”。他们经历过默契的合作,经历过酒后的亲吻,经历过荒唐的告白。第一次见面就登堂入室,第三次见面就同床共枕,进度快得如同搭载了火箭。
但终归,他们也认识三年了。
严锦不知道自己对陆巍峥是什么想法。陆巍峥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不能用简单的“喜欢”或“不喜欢”去描述的男人。这个人用并不强势的绵软姿态渗透了他的生活。正因为无关痛痒,所以他才始终没有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或许真是被陆巍峥几年如一日的热忱和决心打动了,又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那个拼命付出时间和精力在音乐上,和家里人始终都在沉默对抗的自己。
“严锦。”陆巍峥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
“我会和家里人闹翻,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男人。”
“……嗯。”
“我有多爱他们,就有多恨他们。其实我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爱他们,大概还是血脉亲情无法割断吧……他们二十多年来一直为了事业而忽略我,仿佛我只是个被他们资助的外人,可我还是很爱他们。”陆巍峥苦笑了一下,“我理解他们忙于工作无暇□□,我理解他们忘记我的生日,忘记我喜欢吃什麽东西,忘记我每年春节都是一个人过,这些我都能让自己学着理解和接受。我只是希望他们也能爱我,希望他们能认真看待我所重视的东西,而不是总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命令我往左还是往右……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有选择的权利。”
严锦没有说话。陆巍峥沉默了一会儿,跟他道歉:“对不起,严锦,让你听了这麽多无聊的抱怨。”
他今晚说了很多个“对不起”。他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听不出太多难过的情绪,可是严锦知道,他内心深处全部的脆弱,都在刚进门的那一个拥抱中袒露无遗……只是很快他就能将它们收拾干净,一如那些来自圣彼德堡的简讯,永远是那麽积极阳光,充满了正面能量。
“想说什麽都可以,只要能让你觉得轻松。”严锦淡淡地说,“你向来报喜不报忧,这不是好习惯。若不是东云经常跟我说起,我还真以为你事事都顺风顺水。”
“……”身边的人紧张地动了一下。“东云跟你说过些什么?”
“什么都说,他废话很多,几天不说就能憋死。你校庆演出时候的意外,他很早就知道了。”
“什么!?”陆巍峥吃惊地回过头,“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知道了?”
“嗯。”
“完蛋了好想死……你当时问我演出怎麽样,我还回答说挺顺利的……上帝,我真是天底下头号大白痴。”
严锦被他懊恼的语气逗乐了。
“在那次之后,还出过什麽状况吗?”
“没了,真的没了……”陆巍峥坦白道,“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练习。我知道你很忙,有很多烦心事,不想再用负面情绪去感染你。反正我这边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值得一提……”
“不要这么说。”严锦轻轻打断他的话,“一个人在国外,如果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别都藏着掖着。你可以告诉东云,也可以告诉我,我们多少可以帮你的忙。”
“严锦……”
“不早了,睡吧。”
这个夜晚,陆巍峥光荣失眠。
家里的骚乱暂且不论,严锦今晚说过的话,像一阵温柔的清风拂过他的心头,充满了治愈和感动的力量。陆巍峥被突如其来的糖给腻死了,心情实在太过激荡,就……睡不着了。
双眼适应了黑暗,逐渐能分辨周围的物体。
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严锦,是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的人。陆巍峥用视线贪婪地描绘对方的五官,坚毅的眉毛,轻阖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看得并不真切,却更有一种朦胧的美感。陆巍峥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身体,见睡着的人毫无反应,又得寸进尺地挪动了一截,几乎贴在了严锦身上。
这个距离比较好。陆巍峥得意地翘起嘴角,侧着身在严锦身旁轻轻唤道:“睡了麽?”
没人回答。
大好时机岂能浪费。陆巍峥左思右想到底是该把手伸进对方被子里摸一摸,还是做点别的什么。最后终于做出决定,将自己的嘴唇轻轻覆了上去。
阔别三年后的亲吻。包含着自己对眼前之人无以表达的感激,以及偷偷摸摸占对方便宜的快感。
陆巍峥亲完一下,不够,又亲了一下,连续亲了几下,觉得还是不够,于是他把目标放在了严锦袒露在外的颈间。
锁骨的形状实在是漂亮极了,陆巍峥咽了咽口水。赶紧趁此机会亲一亲摸一摸,过了今晚,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陆巍峥沉醉在龌龊恶劣的小心思中,对心爱之人上下其手。怎料亲着亲着,身下的人却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吓得他当即呆住:“呃……你醒了啊。”
现在的状况……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他整个人跨在严锦身上,手撑在对方的身体两侧,标准的夜袭良家妇女的流氓姿态。
乐极生悲的陆巍峥生怕自己被严锦从十二楼丢下去,慌忙解释道:
“对、对不起……我看到你脸上有只蚊子……”这种鬼都不信的借口。
话音还未落,他的手被人用力一拽,整个身体向下倒去。原本处于劣势的人敏捷地翻了个身,顷刻间将他死死地按在床上。
严锦的眼睛亮亮的,额前的头发散落下来。睡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修长有力的肢体,和黑夜融成一片模糊而暧昧的色彩。
陆巍峥仰着头竭力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和平日严肃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多了几分野性的味道……
“你明天还想不想起床?”严锦的问话短促而低沉,带着几分恼怒的意味。
陆巍峥的脑子早就被对方刺激得彻底当机,僵硬地回答:“……不想。”
“……”
严锦瞬间松开了他。翻了个身,把被子一卷,郁闷地命令道:“睡觉!”
陆巍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早上被叫醒的时候,还恍恍惚惚如置梦中。
“你的班机是晚上的吧?”
严锦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单人沙发上喝咖啡。从上到下皆是一丝不苟无可挑剔,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气质。
“晚上七点。”
“那就行了。”严锦站起身,把助理买来的新衣服丢给他,吩咐道,“快点收拾好,跟我去见一个人。”
“噢……”陆巍峥点头。
严锦没说要去见谁,不过,陆巍峥知道他不会做没有道理的安排。
“怎么还愣着不动?”
“……麻烦给我点时间,‘它’还需要平静一下。”陆巍峥无辜地指了指埋在被子里的下半身,男人早上真是很麻烦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的问题……呃,坏了……好像越来越不安分了……”
严锦脸一黑:“实在冷静不了,浴室里还有冷水。我去楼下等你,动作快点。”
说完关门走人。
陆巍峥望着小圆桌上留了一半的早餐,幸福地笑了。
严锦带他拜访了市内的一户人家。
管家出来迎接的时候,陆巍峥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穿过花园里的篱笆小路,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家的主人,一位年过八旬的银发老人。
即使是总被人批评缺乏常识的陆巍峥,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沃尔夫先生……!”
肯特.沃尔夫,世界知名的钢琴家和指挥家,同时也是顶级乐团的音乐总监。
老者看上去身材瘦削,个头也不高,温文尔雅的就象是个文学教授,单从外貌看,谁能把眼前此人和叱咤乐界的教父级人物相关联?
陆巍峥激动地握着对方的手,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老者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转过头问严锦道:“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吗?瓦西里耶夫重点培养的学生?”
“是的,正好他也在柏林,就带来给您看看。”严锦的语气十分恭谨。
“您好……我是陆巍峥。”
“别紧张,别紧张。”老者和善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笑了起来,“进屋里去吧,很久没人能陪我好好聊聊了。”
这是让陆巍峥毕生难忘的一次谈话。
尽管因为时间关系,他们只在沃尔夫家待了短短的三个小时,却足以令他终身受用。
老钢琴家丰富的演奏经验和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令他再次对眼前之人産生了深深的敬意。以前在杂志上看人物访谈,如今面对面的与其交谈,所感受到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
三个小时里,沃尔夫还让他弹了自家的钢琴,并针对他抒情曲方面的弱势,亲身指点一二。陆巍峥听得非常认真,很能领悟贯通,受到了对方的称赞。
走出这幢房子,陆巍峥仍象是踩在云端上一般,整个人轻飘飘得要飞起来了。他对钢琴和人生又收获了新的认识,心里充满了满足感。尽管和父母的矛盾尚未调和,他来柏林一趟,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这次见面让陆巍峥很深刻地意识到,严锦毕竟是他的前辈。他给予他的包容和体贴,充分展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风度。
“严锦,谢谢你。”严锦才是他最该感谢的人。
“没必要谢我。昨晚在音乐厅见到的时候,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严锦淡淡地说,“沃尔夫先生是个好人,刚出道的时候能结识他,也是我的福分。”
“无论如何……谢谢你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严锦回过头,对他微微地笑了,唇角勾起一抹无比生动的弧度。
陆巍峥脑子轰的一炸,理智全飞,追上去猛地拽住他的手臂:“所以我愿意以身相许!”被斜眼一瞪,立刻讪讪地放开:“……我什么也没说。”
“回去以后,还是试着和父母再沟通一下吧。”严锦无视他疯疯癫癫的表现,“毕竟是亲生的,能有多大仇。”
“嗯……我也该感谢他们。”陆巍峥顺从地点头,“感谢他们生下了我,让我遇见了钢琴,遇见了可爱的朋友和优秀的导师……也遇见了你。”
车上,两个人一路无言。
离家越近,也就代表离分别的时刻越近。陆巍峥心里不太好受。
短暂而梦幻的相处结束了,原本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场景,一旦实现,反而会加重内心的渴求。
他一刻也不想跟严锦分开。
但这是不现实的。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严锦也一定不喜欢性格黏黏糊糊的人。
车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陆巍峥低声感慨:“果然还是会寂寞啊……”
严锦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李斯特,萧邦和莫扎特会陪着你。”
“……”陆巍峥差点一头撞在车门上。严锦独特的安慰实在让人吃不消。“那你呢?”
“贝多芬永远与我同在。”严锦面不改色,“他是我最爱的人。”
呜呜……彻底输了。
终其一生,他也不能跟贝神媲美啊。
“严锦……我要走了。”
“再见。”
陆巍峥恋恋不舍下了车,忽然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车窗内的那张熟悉的脸。
“严锦。”
“嗯?”
“我爱你!”
“……”
他丢下这颗炸弹就跑,轻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严锦轻轻叹了口气,对一头雾水的司机说:“走吧。”
后来陆巍峥家中的情况究竟如何,严锦并不知晓,只是从发来的简讯看,应该是顺利地取走了自己的行李返回学校,还叫他不用担心。
沈东云得知他们在柏林相见的事情,八卦之心顿起,隔三差五地旁敲侧击,问严锦是不是改变了心意打算正式接纳陆巍峥了,还表示要封个大红包什麽的,听得严锦不胜其烦,连续几天都拒接电话。
钢琴大赛的报名截止于年底。第二年陆巍峥收到通知,说他通过了资格初选。
教授对他的期望很大,他的压力也很大。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教授可怕的脾气越来越变本加厉,琴房里经常上演鸡飞狗跳的戏码。天性乐观的陆巍峥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偶尔会跟国内的恩师林正涛诉诉苦,林老爷子笑着安慰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紧接而来的,还有埃米尔和阿芙罗拉等人的毕业。
埃米尔五月就搬出了宿舍,告别了能包容他特殊爱好的室友陆巍峥。
旧生离去,新生未到,宿舍房间里只剩下陆巍峥一个人,两人间顿时变得特别安静和宽阔。
送别晚宴上,陆巍峥难得地喝了点酒,和埃米尔搂着彼此的肩膀坐在楼顶上唱歌,让离别的伤感洒脱地消散在夜风里。
“我打算加入一个室内乐团,如果以后有机会去你那里演出,我们还会见面的。”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无论是事业还是情场。”埃米尔笑着拍拍他毛茸茸的脑袋,“钢琴比赛一定要拿个第一回来啊,严锦你也一定要追到手啊。”
“一定。”
埃米尔走了,阿芙罗拉走了。陆巍峥在圣院交友并不广泛,这些组成他狭窄人际关系的成员们,终于也一个个离他而去。而有一天,他也会告别这间留下他无数足迹的校园,带着他所学到的东西,回到生养他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