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八:留宿故阁(1 / 1)
林祈墨满腹心思,踏进了清水茶楼的大门。此时天色已晚,街头巷□□人多处皆华灯初上。照得本就铺满雪的世界一片晃眼银白。
林祈墨身后一圈浅浅光晕,让莫罗冥不禁看得痴然。
朝她一笑,林大公子拣了位置坐下,凝神去听帘幕后幽兰犹若泉水细流的倩声。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蒿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忘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
林祈墨笑道:“声声扣人心弦。”
莫罗冥倒上他平素爱喝的茶水,放上他爱吃的点心,柔声道:“喜欢听,我就去让她再唱几曲”
林祈墨似是被这婉约之调感染心绪,不禁叹了口气:“不必……”话到一半,目光却是转向楼梯处,神色稍霁:“想不到萧兄也是好茶之客。”
从楼上缓缓而下之人面色微有讶然。待看清楚坐在雾一般朦胧灯光中的林祈墨,不禁朗然一笑,大踏几步走了过来。这人一身墨蓝长袍,气度不凡。动作如行云流水,片刻便坐到林祈墨对面。剑眉星目,正是昨日在洛神庄‘帮忙吃菜’的萧映言。
林祈墨想到那桌山珍海味,便笑出了声:“昨日真是辛苦你了。”
萧映言笑道:“一百一十六两银一桌的饭菜,吃起来当然辛苦。”
林祈墨大笑:“结果到头来,不管是上次的酒还是这次的肉,都是你请的。”
萧映言目光烁然:“林祈墨,那你是不是得欠萧某一个人情?”
林祈墨道:“人情?”
萧映言笑道:“酒肉皆人之所欲,这情当然是人情。”
林祈墨愣了愣,哈哈大笑:“不错!”
萧映言又道:“人情这个东西,还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林祈墨笑道:“你放心,我绝不赖账。”
萧映言也道:“你也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催债。”
话音一落,两人互看一眼,竟是同时大笑出声,引得客人纷纷侧目。莫罗冥亦袅袅走了过来,嫣然一笑打趣道:“林大公子,瞧你,把牙快笑掉啦。”
林祈墨止住笑,拉住她介绍:“罗冥,这位是长安十七阁阁主,萧映言萧公子。”
莫罗冥目光一动,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青年才俊,不禁赞道:“萧阁主气宇轩昂,真是英雄人物。”她又冲林祈墨道:“比起某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家伙,不知优秀多少。”
萧映言拱手笑言:“不敢当。”
林祈墨用只有莫罗冥听得到的声音道:“是么?莫老板喜欢么?”
莫罗冥双颊顿时生出红云,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什么话……”说罢她径自转身快步走开,头也不回。
林祈墨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渐渐沉淀下来,灯影在其中闪烁跳动,一时无话。萧映言突然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个人之间若是隔着这距离,那是最大的痛苦。莫老板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若有闲心摘花折柳,还不如怜取眼前之人。”
林祈墨悠悠道:“她的确很好。”
半句话戛然而止,再无下文。
乌云蔽月,苍穹黑得森然,伸手不见五指。暮十阁在这样的夜里,寂静无声,与八年前那个荒置的庭院,几乎毫无差别。林祈墨看着手里那坛清酒,又看着一扇无声无息的窗,竟是少见的踌躇。
夜这么深。
他勾了勾嘴角,将酒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庭院之中的石桌上,自己则在一旁施施然坐下,拍开封泥。
几乎同时,暮十阁一扇窗中燃起了微弱亮光。
林祈墨心中一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扇窗在‘吱呀’一声后划出的一道圆弧。昏黄的光束夹带着夜空中细小的尘埃顿时洒了下来。
苏纪白披着衣袍,散着长发,掌着灯,幽幽地看着他。
林祈墨露出个笑容:“小白,还没睡啊?”
苏纪白冷冷一笑:“你说呢?”
林祈墨脸上毫无打搅人家美梦之后的愧色,避而不答,笑嘻嘻道:“我本来是要回去了,但总觉得什么不对劲。想了半天,才发现原来今天还没见过你……”
苏纪白依旧是冷冷的:“你别说,你是来找我喝酒的。”
林祈墨笑得可恶:“你错了,我是来找你看我喝酒的。”
苏纪白淡淡看他一眼,转身便脱离了他的视线。
林祈墨见他并未关窗,面上便带着得意洋洋的表情,抱起酒坛,飞身而入。轻飘飘好似一缕白烟。刚落稳,就十分无赖地变本加厉道:“小白,今日我就不醉不归了醉了也不归了,你不会不收留我吧?”
苏纪白已经放下灯盏,坐在床头,闻言面色不善:“林祈墨,你觉得呢?”
林祈墨故意皱着眉头,笑道:“不要总把问题反问给我嘛。”
苏纪白道:“因为你总是明知故问。”
林祈墨笑嘻嘻道:“此言差矣。有的时候,问一问总比不问来得好。”
苏纪白怔了怔,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你很自以为是,也有你自以为是的道理。”
林祈墨沉默片刻,笑着承认:“嘿嘿……”
苏纪白匆匆横瞥他一眼:“我这里客房弃置已久。”
林祈墨不以为意:“没关系,我看你的床也不小么。”
苏纪白淡淡一笑,深深看他,忽然问:“你千方百计留下,有何居心?”
林祈墨愣了片刻,随即上前几步,笑得人畜无害道:“小白,你真见外。难道你要我喝醉了酒再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么?要是路上摔断了胳膊腿什么的,该怎么办。”
苏纪白丝毫不为所动:“那是你的事。再说你醉过吗。”
林祈墨锲而不舍:“明天武林大会就开始了,比起一大早来找你过去,还不如就在这边睡了,你说是不是?”
苏纪白道:“那就回你的幽情阁,以你的脚程不过半盏茶时间。”
林祈墨屡败屡战:“小白,以前又不是没留宿过。”
苏纪白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林祈墨顿感没辙,咬牙切齿盯了他一阵,才缴械投降般长叹一声。
就着柔和的灯光,林祈墨看到眼前的人微带倦意地侧身坐着。水般青丝顺着白皙优雅的脖颈,乖巧地搭在肩上,落在床沿。蜿蜒如同河流的脉络。
他心中顿时想起了许许多多。
苏纪白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出神,心头微感。却是淡淡一笑:“林祈墨,这酒你还喝不喝?”
林祈墨被他一语道醒,突然也似倦了,道:“小白,其实我是开玩笑的。”
他是真的一时兴起,只是在言语上较真了几句而已。
苏纪白目光微变,看向他的神色多了一分探究与怪异,回应道:“嗯。”
林祈墨突然又嬉皮笑脸起来:“不过,你百般拒绝……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苏纪白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闷不作声地盯着他。
林祈墨心中本有些郁郁不乐,此刻却一扫而空,大笑:“我明白了!难道小白其实是个姑娘家?……我瞧瞧,倒还有几分姿色。”
苏纪白听他言语轻佻,仍是面无表情:“林大门主谬赞了。”
林祈墨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小白,今次你是怎么了?”
苏纪白心中一动:“嗯?”
林祈墨拉起他一绺发丝,把玩着:“这次我回来,就没见你开心过。”
苏纪白笑了笑:“是么?”
林祈墨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苏纪白拉回自己头发:“你看起来倒是很开心。”
林祈墨对他再次的避而不答皱了皱眉:“你要知道,不仅仅是我,小风和灵薇也会担心的。”
苏纪白打断他:“林祈墨,喝酒吧。给我一杯。”
林祈墨定定看他,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笑道:“好,难得见你破例。”
苏纪白自结识林大公子之后,还未曾见他醉过。昨夜小小一坛清酒,当然也醉不倒他。但酒坛见底之时,外面居然下起雪来。雪花被灯光染上了浅浅的黄色,如花瓣般蹁跹旋舞,林大门主看着窗外胜景,嘴角扬起一抹沉醉的微笑。
他笑眼如新月,道:“看来得借伞一用了。”
苏纪白见他薄薄两层的衣袍,没有说话。转身去拿靠在墙角的油纸伞。伞拿在手中,却迟疑了片刻:“外面很冷。要么,你别走了。”
林祈墨笑道:“小白,你怎么不懂常识?都说下雪不冷,化雪才冻。何况我刚喝了酒。”
苏纪白皱了皱眉,将伞塞了过去:“我出言留你,但不干涉你的选择。”
林祈墨眼里带着一种别有深意的笑,突然装腔作势:“哎呀呀,我好像喝醉了。”
苏纪白迅速地瞥他一眼,莞尔:“这个人明明装不像,还总是要装模作样。”
林祈墨道:“这哪能怪我。”
苏纪白没有接话,只是将伞放回原处。林祈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话到唇边却考虑再三,咽了下去。正要宽衣解带,脱鞋躺平,却被苏纪白拦在跟前。那人一对幽深狭长凤目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林没墨,去沐浴更衣。”
林祈墨见他目光之中丝毫不松懈动摇,只好以理服人:“小衿丫头都睡了,总不好叫醒她就为了烧桶热水。”
苏纪白冷冷道:“要么你自己烧,要么就用冷的。”
林祈墨惨呼一声:“小白,你也忍心……”
苏纪白仍纹丝不动:“嗯。”
于是林祈墨林大公子,这位从小住着雕栏画栋,穿着锦衣,吃着玉食,被众人捧在手心,被江湖少年视为仰慕对象的天若门门主,为了在距离自己住了近二十年的幽情阁仅仅片刻路程的暮十阁中住上一晚,独自一人,深更半夜,劈柴烧水。
当他换了苏纪白丢给他的单衣,擦着头发走进房间之时,那人已留着灯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站在床边,俯视着正熟睡的那张苍白的脸。
就在下一刻,苏纪白却侧了侧身,醒了过来。
林祈墨笑了笑:“小白,你连睡觉都比以前更不安稳了。”
苏纪白就这么躺着看他,淡淡一笑:“也有好处。”
林祈墨心中莫名一紧:“那也要看情形。”
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凑不成话,说不出来。
苏纪白专注地凝视着他,默然无语片刻,闭了闭眼,向里面让了让。
林祈墨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外侧。
卧榻宽敞,没有丝毫压迫逼仄之感。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良久,伴着徐徐清风般的淡香,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从耳畔传来。知道他已经毫无顾虑地睡熟了,林祈墨不禁微微一笑,渐入向来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