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负(1 / 1)
秋季的午后,日光清和。
姑郢轩的客人虽不似那几年战乱之前的络绎不绝,但生意也不可谓不好。尤其自从来了那个奇怪的只做一道糕点的厨子,每到这个时节,对那糕点慕名而来的人更是不少。
想起那个对着他异常认真一本正经地说“一字之师可以为师,一馔之厨怎么就不可以做厨子呢”的“厨子”,姑郢轩的年掌柜就不由得隐隐头疼。不过无论如何,这个人为他带来了颇丰的收入,这还是让他很满意的。古怪就古怪吧,商人嘛,无利不起早,就忍着他吧!嘿嘿!
而今日,姑郢轩二楼的一间雅座里,也来了一位古怪的客人。是打扮得古怪。
那是个并不年轻的姑娘,二十五六的模样。她的头发很好看,又亮又柔,却并不盘发髻,只任它随意地散着;穿了一身火红火红的罗衣,颜色鲜艳却并不刺目,是温软的。而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装饰。
美则美矣,只是这样随意的打扮、这样招摇的颜色,说得好听,便是与众不同,而且是——与众不同得很。
那个姑娘的眸子亮得吓人,她进门的时候,脸上也有种奇异而复杂的神采,仿佛平静,仿佛期待,仿佛惶惑,仿佛紧张。
一开张就来了的她,单单只点了一块“相思成霜”。而后来偷偷观察她的跑堂王小二却发现她一口也未吃,只是直直地看着那枫叶形状的糕儿,不知何时回过神来,发现糕点凉了,就又点了一块,再直直盯着它,直到它变凉。如此往复,到了日头偏西的时辰,她的桌上已经有了十七个精巧的细瓷碟,每一个里面,都是凉透了的糕点。
暴殄天物啊!后来得空便来晃一眼的王小二都快看不下去了,只是那姑娘忽喜忽悲的神色实在叫人不忍,于是他便只是看着,没去打搅。
在上第二十一块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变化。王小二听到红衣的姑娘深深吸了口气,阖上了双目片刻,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也不使筷子,终于是直接拿起了一块糕,送进嘴里,轻轻地,小小地咬了一口。
迎来送往许多年,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吃东西的时候,会露出那么谨慎、那么郑重,近乎虔诚的神色。他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打算悄悄走开。
“小二哥!”那个姑娘忽然喊住他,声音有些大。
“诶,姑娘有什么吩咐?”他于是回身走回去。
“做这道糕点的厨子……”红衣的女子抬头,嘴角抿着一丝掩不下的欣喜,而眼里却也有藏不住的怯懦与慌张,她用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声音有些发战,“叫做什么名字?”
“他叫……”
“算了!”女子又忽然急切地打断他,王小二注意到她的两只手十指相扣地紧紧交握着,掐到指节泛白。她又飞快地说:“叫他来见我!”
“诶?现下么?”
“立刻!”
“好,那姑娘你稍候片刻。”王小二匆匆离开。
那是丹山镇的味道!
相思成霜,那是只有小陆才知道的事!
阿茶紧紧交握着自己的双手,控制住它们不住地轻颤。
是他。
这次不会错的,一定,就是他了。
小陆。
书生。
阿茶:
近來我越發覺得庖廚之事頗為有趣,我終於不是只會做炒雞蛋了,今年你來的時候,指不定我已學會了霜葉糕,可以做予你吃,只是別笑話我呀。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很好吃,真的,比方姨做的还要好呢。
阿茶胡思乱想地等待着,推开隔断雅间的屏风,不住地望向二楼的楼梯口。
那小二哥先上来了,看了她一眼,急急向下面的人道:“快些,客人该等急了。”
下面没有人回话。
阿茶只听见有人踩在木头的阶梯上发出的声响。一脚轻,一脚重。艰难的,缓慢的,认真的。
嘟。笃。嘟。笃。
阿茶她其实不急。她突然地,一点也不着急了。她只是安静地,浅浅地笑了起来。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听着那声响。
嘟。笃。嘟。笃。
终于,终于是给她等来了吧。
那个人。会轻轻拍着她的肩,温柔地说“哦,我知道了”的人。
“陆川。'陆地'的'陆','山川'的'川'。”
上天终归还是待她不薄的。
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兩暑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四季轮回,岁月苍苍。
所幸,所幸他还在。
所幸他们能够在此时此地,便重新再遇到彼此。
所幸如今天下安定,现世安好。
所幸,所幸欺山赶海、百折千回——都不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