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流离(1 / 1)
又是一年春好处。大地回暖,万物生发。
“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兩暑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黄河北岸的一处小城镇里,街市上四五个孩子一个搭着一个的小小肩膀向前蹦跳着,一字一字念着刚学不久的节气歌谣,玩闹在一处。
街市两边商铺林立,大门敞开,还可见到不少的小贩。战乱平息之后,不过三五年的休养生息,老百姓们又努力地过起自己的日子来。
钟大娘的胭脂摊前,一个青年人倚在那里很久了。
他带了个小小的包袱,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不过二十出头,明明一个小伙子,皮肤却跟姑娘似的细腻,看他的侧脸,似还长着一双柔和的杏眼。
啧啧,男生女相,用庙里张半仙的话说,大概是福薄之人。钟大娘也不赶他,就暗暗打量,窃窃揣摩。
那年轻人是在看孩子们,听孩子们念着歌谣,他微微偏了头,嘴角蕴了一丝幽眇的笑意,眉却微蹙,眉宇间似笼了一层烟雨,有散漫的愁绪。
那样子倒是叫人有些不忍的。
“公子是打外地来的?”钟大娘忍不住跟他搭腔。
“啊?”年轻人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了人家的铺子许久,先歉然地说了句对不住,才问:“您是在同我说话?”
“嗯。”钟大娘倒是被那双一下子转过来的灵动眸子震了一下,讷讷回道。
“啊…我是外地来的,来寻人。”年轻人好脾气地笑笑。
“寻亲吗?大娘我还是颇识得些人,不知寻的是哪家?或许可帮公子指指路。”
“不是寻亲…”年轻人敛目浅浅笑了笑,“他并不住这里,我只是找人。”
“啊…”钟大娘只得了然地应了一声。战火方熄,亲人离散也是常有的无奈之事。
“不知大娘有没有见过一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男子?或许是书生装扮,有这么高…”年轻人比了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高度,又道,“他或许…腿脚有些不方便,人看起来很温吞,很耐心,对谁都很好的。”看他的语气,大概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而听他说的熟练顺畅,想是不知道这样问过了多少次、失望了多少次吧。钟大娘在心底惋惜。她实在是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年轻人看她的表情,心里隐隐已知答案,但仍是要不死心地问完:
“对了,他姓陆,单名一个川字。陆地的陆,山川的川。”年轻人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在摆胭脂的台子上摹着。写完了,亮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
“抱歉公子……”钟大娘方讲出“抱歉”二字,便看见那亮亮的杏眼一下子确然地黯然下去。但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年轻人又释然地笑笑,“如此,谢谢大娘,我这便走了。”他顿了顿,笑意更甚,眨了眨眼,道:“祝您生意兴隆呀。”语罢便翩然转身。
那一笑,明眸顾盼,灿然生辉。
钟大娘愣了一愣——这,这竟是个姑娘吧?!
“姑…公子!”钟大娘不知何故喊住了他。不,应该是她才对。
“嗯?”她回头。
“敢问公子叫什么名字?以后若是看见公子寻的人,也可以代为转告。”
她迟疑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但还是随意的笑笑,道:“我叫阿茶。”她低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认认真真的,更像是其他某个人的习惯,“是茶叶的茶。”
她留下一个纤长的背影,虽不轻快,但很挺拔、很精神,似乎心中有什么力量支持着她,让她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追寻下去,等待下去。
“阿茶…么?诶……”钟大娘看着她的背影。也是个可怜的人呐。
“这个要多少银子?”又有顾客临门,钟大娘恍惚一阵,便又做起了自己的生意。诶…只盼,大家都好好的吧。
也盼…阿茶姑娘,早早找到那个人。
阿茶就是这样,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一开始的时候,她曾经追踪过那个洗掠过丹山镇的军队,在两个月的□□探查后,她方才确定了小陆并不在其中。于是她便离开,回到丹山镇,方圆五里、十里、二十里……认真地找,一遍一遍地找,还是没有。从距丹山镇五十里的小村启程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光景吧。
这些年的漂泊里,她走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但,也仅仅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而已。那些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羁绊——爹,娘,桑落,甚至桑伯伯,阿音……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而小陆呢,小陆,大概已是她在这世上的唯一——唯一的,不会再有了的。
所以她一直找,一直等,也不害怕。大概只有在追寻他的路上,才让阿茶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真正过得有意义的吧。
后来,在漫漫路途上,倒是又遇到了一个想不到的人。
是白鹿。
那个被小陆用一千两黄金打发了的曾经紧追过她的讨厌的赏金猎人。
不过再次遇见他的时候,阿茶并不觉得他讨厌,还生出些莫名的亲切之意,或许是因为,他是小陆和她共同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还活着的人之一吧。居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怪感觉。
遇到白鹿,是在西南一隅的苗疆,在一个小酒楼里,阿茶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门心思地…剥花生吃。
“好久不见。”阿茶是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故友一样直接在他那一桌落座的。
不规则的铁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露出来的那根眉毛歪了半晌,白鹿放下手中的花生,握住了身边的长刀,皱眉看了她半天。“……你谁呀?”
阿茶呆了呆,想了想,又笑嘻嘻地说:“你还记得丹山镇吗?那个红衣女贼,还有给了你一千两黄金的姓陆的傻书生。”
“你……”那条似墨重扫过的眉毛还是歪着。突然他眼里了然的光芒一闪,干笑了一下,说出“失陪”二字时,人已不在座位上,连同长刀和桌上的一把花生一齐不见,只留下几个铜板。
“喂!”阿茶哭笑不得,追了出去。
虽然赏金猎人的脚力很好,可好歹,当年他也是追了许久未追到阿茶的。
赶上他的时候,白鹿仰躺在一车大垛的茅草上,嘴里还叼着根草。
“便车搭得可舒服?”阿茶也落足于茅草上,自上而下斜睨着他。
“阴魂不散!”白鹿懒得跑了,大概只是翻了个白眼。
“彼此彼此。”阿茶笑津津地坐下,问:“你跑什么?”
“遇见你,会倒霉。”白鹿言简意赅。
“怎么说?”难得遇到“熟人”,阿茶心情颇好地再问。
“就上次,为了你一掷千金的那姓陆的小子,我是猜到他是岭南陆家的人,帮他还个印鉴本以为没什么,我有钱拿就好了,谁成想…”白鹿一皱眉,“噗”的一声将叼着的草呸了出来,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谁成想那掌柜的一看到那东西,就问我哪里来的,死拉着我不放,软磨硬泡,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说要请大当家的来,让我等上个十天半月,谁有那闲工夫!”白鹿没好气地瞪眼。
“哈哈哈哈哈哈~”阿茶笑地开心,小陆家的人还是挺有趣的嘛,“然后呢?你拿到银子没有?”
“银票倒是当场就给我了,虽然有人监视,不过他们倒也是好吃好喝伺候了我五六天,后来我不耐烦,跑了。”
阿茶瞪圆了眼睛:“……这样也使得?”
“怎地不使得?”白鹿理直气壮。
“哈哈哈好好好……”阿茶笑得两眼弯弯,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白鹿歪头看了一眼,见她有些失神,又打量了一下阿茶的男装打扮:“喂,我说,你如今怎地这副样子?那个姓陆的小子呢?”当年看起来对她很有意思的样子。
“他啊……”刚才阿茶是在想,白鹿这么一搞,陆家,大概是永远找不到小陆了吧。那自己呢?自己…几时能找到他?还能找到他吗?被白鹿一问,她回过神来,朱唇一勾,“他啊~他被我逼婚逼得太紧,一时害怕就跑了。我找了他好久了,都找不到,你可曾在哪里见过他吗?”
“诶?”听到这样的回答,白鹿坐了起来,瞪了她半天,见她促狭的笑意里藏了婉转的凉意,也难得笑了一下,回答倒是认真:“不曾。”
“哦。”阿茶笑着低下头去。
车轮在土路上不停地转,吱伊呀,吱悠呀。
“吃么?”
阿茶抬头,看见一只粗糙的大掌里盛着不知哪里掏出来的一把花生,鼻子轻轻喷出下气来,憋住了笑,抬起下巴,她一本正经地拿出嫌弃的眼神:“不吃。”
“不吃算了。”白鹿极快地缩回了手,“那个…下次若是见到那小子,我便转告他去丹山镇等你罢。”
“好呀,”阿茶偏头想了想,“若是我找到了他,那杯谢媒酒,一定给你留着。”
“呵呵那感情好。”白鹿讪讪一笑,“我等着!”
后来,道别的时候,阿茶是很认真地这样对着白鹿说的:“以后若是我和小陆再遇见了,我们大概会去南京,记得去喝酒呀。”
白鹿仍在茅草车上躺着,随意挥了挥袖子,却是大声而笃定地道:“定当如约!”
生命或许就是如此,我们相遇,然后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