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团圆(1 / 1)
后来,陆川开始经常地画画,偶尔的时候,也会写写信。不收银子的那种。起笔的第一封是这样的——
阿茶:
其實是在寫下你的名字之後,我才想到,原來我一直在替別人寫信,卻沒有為自己給什麼人寫過信,你,是第一個。
我不知道你如今在何方,這信自然也是寄不出去的,但不知怎的,就是想給你寫點什麼。到你看到它的時候,也不知會到了什麼年月呢。又或許,你不會看見它們。
今天過小年了,楓樹葉子真正全都落光了,我的腿還是沒有好,不過不要擔心,我也慣了。外面必定比丹山鎮冷上許多,換件絨的紅衣穿吧,別自己病了,可我不在你身邊。
川甲申年十二月廿四
写好了以后,他会好好地等墨干透,然后放进一个他放新画的木箱子里。
从那一张纸开始变厚,渐渐地变成了一小沓。窗外的枫叶落光了又发出了新芽,接着舒展生长,绿茸茸一片。
这些日子里,家里也会多出些东西。是阿茶托外面的镖行送来的。湖笔,颜料,香茗,有一次,竟是一枝已干了的梅花。对着一脸苦相的镖师,陆川也只是莞尔一笑,心里想:真是会胡闹。
上一次分开的时候,陆川还是好好地过他的日子,慢条斯理,按部就班,没有什么不同。而这一次,离别竟成为了等待。
这种等待,在重新看见阿茶的时候,才有了尽头。
那是八月十五的入夜时分。
丹山镇里很是热闹。镇子中心的开阔位置开起了灯市。是镇长在各家各户凑了份子钱,组织了镇里的劳力一起搭起来的大竹架,灯笼是在远一些的大市镇里定制的,也有镇里人自己在市集里买了送过来的。入夜的时候,各家祭天拜月,完成之后出门,灯市已在暗沉的夜色里绘出一片温柔的融融光晕,竹架上、较低的树枝桠上,都挂着各色式样的灯。有莲花样儿的,玉兔形制的,素的圆灯画着花花草草的…镇子里的人一起赏赏灯,互相吃着彼此从家中做好、带出来的吃食,讲讲闲话,也是属于小地方的温馨惬意吧。
丹山镇唯一一家“灯笼张”每年这时候唯一的任务是——给各家各户做孔明灯。每一盏灯上,都会用大墨笔写上每家的主姓,每家家人若是团聚,就会在十五月圆之夜,一起点起快一人高的孔明灯,从自家院子升起来,用长绳拴了,让灯高高地挂在自家的上空,与月同辉。习俗里还有一个孩子气的不成文说法,就是谁家的孔明灯升得高,谁家就可以得到上天最多的祝福,拥有最美满长久的团圆。于是每到八月十五,村子里灯市璀璨,还会飘起高高低低的天灯,在风中微微地起伏,透着昏黄的光点,将清凉的月光星光都染上了一丝人间的世俗温暖。
陆川家的灯也曾经在笑语中飘的好高好高,但后来的那几年,都是方姨硬替他在灯笼张那里订了灯,然而除非是方姨亲自过来,陆川家的门永远是紧闭的,那盏写了“陸”字的灯,也是绝不会升起来的,然后第二天,变成取暖的柴火。
直到那一年的中秋。屈起手指数数,应该是他与阿茶相识的第三个年头。
那一年方姨出镇子去外边打拼的儿子回来了,说是可能要把方姨接去更南边的地方生活,因为外边的乱局已经渐渐从北方蔓延了过来。但方姨说,再住一阵子。
无论如何,那一年的中秋“佳节”,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因为以往与他一同过中秋的人,得到了她真正的团圆。
陆川是打心底替方姨开心的。加之今年他的心境也大不同,居然一反常态地出门去逛灯市了。
那时候,村里已陆陆续续有天灯浮了起来。“張”,“王”,“李”,“李”,“李”……
镇里人也有指指点点的:“诶哟那家灯飘得可真高,是谁家的?我眼神不好你帮我瞅瞅?”
“啊~~是老张家的。”
“诶,看看看,方家的灯也起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
陆川循着身边说话之人的手指方向看去,的确,在几盏影影绰绰的天灯之后,隐约可见一盏写这大大的“方”字的灯慢悠悠地升了起来。
陆川忍不住低头微微笑了笑。现下,方姨的眉梢一定又笑出了细细的纹路了吧。
“看那边看那边!”
又有镇里人大呼,声音里多了丝兴奋。
陆川抬头。
有一盏灯,自方家那盏的附近升了起来,因字的那一面背对着灯市的方向,看不真切。但那灯在夜色里,如扶摇直上。在风中它虽是颤巍巍颤巍巍的,然而向上的势头长久未止,在高高低低的众灯中可谓“脱颖而出”。
“该不是谁家的灯没拴绳吧?引起山火可怎么办?!”
质疑之声未落,便见那灯如一个停下脚步的袅袅婷婷的女子,悠悠止住了上浮之势。
它那柔和光晕漂浮的高度,比原先最高的张家那盏,还要高出了四五丈之多。
“那是谁家的?”
“不知道啊,看不见字!”
“你看那灯上是不是还写了什么小字?”
“诶哟哟太远了我怎么看得清哟!”
在灯市中人几乎都齐齐看着、讨论着那临风独“立”的天灯时,或许是老天终于不想吊大家的胃口,一小阵若有似无的微风拂过,那灯应着风势滴溜溜轻轻转了小半圈。
“陆!是陆字!!”人群爆发出恍然的大呼。
陸。
终于是有人看清楚了。
镇子里姓陆的,只有一家人。
“是陆川家!”总有人记得他叫什么的。
“诶?陆川?哪个?”
“我看见他了刚才!诶诶诶?人呢??”
灯市更为喧嚣起来,而话题的中心人,却早已不在其中。
月光星光烛光铺就了归家的小路。陆川低头疾行,风灌进他的摆动的双袖,呼啦啦作响。
等他微微喘息着骤然在自家门前停下的时候,四下里已是一片安静。灯市的热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的彼端。陆川只听见四下里几只寒蛩的低鸣,自己的喘息,还有像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
他抬头,越过院子的围墙看去。一条粗麻绳似是从院里的枫树顶梢延伸出去的,系住了高高的浮灯。灯盏下的火静静地燃烧着,印着那个大大的重墨的“陸”。火光给“陸”的一笔一画,都蕴上了温暖模糊的轮廓。
那几个小字……陆川凝目用力看去,好像是歪歪扭扭的——
我回來了。
他几乎是一下子笑了,差点笑出声来。
他自然知道那个“我”,是谁。
那,是他的团圆灯。
她回来的时候,好似才重新替他带来了属于他的真正的团圆。
那也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觉得,那盏灯静静浮在空中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舒服顺眼。大概是因为——此情此景,正当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