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素枫(1 / 1)
那天晚上陆川进到里间的时候,看见阿茶躺在床上似已经睡着了。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除下鞋子,密密的睫毛也在微微地颤着。
陆川只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他帮她脱掉鞋子,端端正正放在床边,又小心地越过她,拉过被子替她仔细盖上。
他轻轻说:“做个好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陆川他,就被兴冲冲的阿茶拉着去画画了。
白鹿这个人,连带着他的出现,似乎被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齐齐遗忘了。他们谁也没有问对方问题,自然地,谁也都没有解释什么。
“小陆,”阿茶眉眼弯弯看着他,手里端着那盒朱砂,“枫叶正好,替我画一张红枫图吧!”她只是拽着他的袖子这么说。
于是,很久没做力气活的陆川很艰难地把一张高高的小方桌,搬到了一条离他家并不算近的、少行人的山路边。在这样的凉秋里,活生生让他出了身汗。
“这个景不错!”阿茶站在小桌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路,是青石路。路边有淙淙寒溪,路的两侧,红枫高大林立,像是一大片要腾空、归去天际的火烧云,恋恋红尘,停驻此地。路的尽头,似还有一间小屋,只隐隐露出个屋角。
陆川把画具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一个小醋碟里,是少许(陆川舍不得多用)加了一些些鸡蛋清和枫酿调好了的朱砂,红得……很温软呢。
“小陆,你慢慢画吧,我……”阿茶鼓着嘴有些贼的一笑,伸出一根白葱一样的手指,指了指头上,“我上去,歇一会儿。你画好了再叫我吧。”
陆川还在抹汗,他回答“嗯,好”的时候,阿茶早已拎起地下的酒坛子、拂了袖转身。
她向前走了十几步,想着自己也是穿红的,这个距离,应该可以隐身于红叶中,不影响小陆画画了吧。她只是,想偷偷地藏在画里,以后可以指着一片红说:“喏,其实我在那里呐。”
选定一棵树,阿茶翻身而上。恰好一阵秋风吹来。大大的红袖子便随着簌簌的叶响,也发出些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其实阿茶不知道,小陆啊,从来都是看得见她的。
笔尖第一次沾上细腻的朱红,软软地熨帖在微微发黄的宣纸上,郑重地,一笔,一笔。
而阿茶就坐在树上。今天的酒她是一口一口小小地啜的,因为今天的风虽然凉,但吹得她很舒服。她极喜欢听风吹过叶子的声响,沙沙的,柔柔的,低吟浅唱。而且她总觉得,叶吟的声音,还是丹山镇的最是好听。她咪了一口同样带着浅浅枫香的酒,脑袋向后一靠,倚在树上,阖上了双目。
陆川重新拿起纸上干净圆润的一块山石,镇了纸角,再接着下笔。
这时候,西风带来了歌声。
“想人生最苦离别……”起调便一音三转,黯黯缱绻,“三个字细细分开,凄凄凉凉无了无歇。别字儿半晌痴呆,离字儿一时拆散,苦字儿两下里堆叠。他那里鞍儿马儿身子儿劣怯,我这里眉曼脸脑儿乜斜……”是阿茶的声音,词虽凄苦,而她的嗓音清亮,却没有凄迷的感觉,只透着几分…像是红尘外的苍凉。
“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歌声散进了风里,陆川若有所思地侧耳听了一会儿,方将手上的墨笔伸到水洗里,点了一点。
“想人生最苦离别,雁杳鱼沉,信断音绝。娇模样其实丢抹,好时光谁曾受用?……笃笃寞寞终岁巴结,孤孤另另彻夜咨嗟。欢欢喜喜盼的他回来,凄凄凉凉老了人也……”
歌声在这里断了,枫叶余响,簌簌。
“凄凄凉凉老了人也……”最后一句又辗转而起,像是一声又期艾又绵长的,轻叹吧。
陆川搁下了笔。
他从前画的是素枫,而今天,他画的枫树还是素色的。他也是在搁笔之后才醒悟过来。
一方宣纸上,小径、清溪、隐屋、茂枫,都是或深或浅的墨色勾勒、染就,只有画面稍稍偏左的一颗枫树上,有几飞亮眼的朱红,火一般地热烈。那穿红衣的女孩子眉目只用几笔,似是落落地笑着。
原来那朱砂,他是要用来画阿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