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今昔之时(1 / 1)
这个世界总会有谁站在巅峰的位置。
为了制霸,为了治理,或许仅仅只是为了取悦自己。
最不可否认的,一旦适应了这种高度,适应了这种世间唯有自己一人可以决定一切的高度后——脚下不被放入眼里的那些风景,就变得越发渺远。
从未渴望去了解,也从未被了解。
一直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
年幼时,父亲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同时用另一只手臂指向朝阳下的广袤土地。
“看,吾儿,这将是你的王国。”
首次认真俯望这个世界,映入眼帘的风景——那是片广袤暖色下的山群与平原。
他站立于高处的宫殿,看到沐浴在阳光下的城邦欣欣向荣。远远的,低处喧闹着的人群开始平静下来,无一例外都低低地俯下身,向他们的王献上崇高的敬意。
尚能明白一些道理的他开心地伸出小手,奋力地挥着。
“……”
没有回应,人民低着头,小小的继承者被忽视了。
父亲轻轻抓住他的小手,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呢,那时候的吉尔伽美什不明白,只是单纯地以为距离太远,没有人能看到自己,自然没有人回应。
当时父亲露出的笑容是寂寞的——那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需要背负的东西。
稍稍长大些,他明白,王必须傲视一切,带领一切,他一开始想要靠近的,那些所谓的人民需要被役使,需要被支配。
只是没办法再装作什么都不懂了而已。
必须背负起——不仅仅是人的性命,不仅仅是这片土地,而是整个世界,他存在着的这个世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想过秩序会被谁改变,法由谁而定,世界会被谁承担。没有人想过的原因仅仅是他们没有站在足够高的地方。
不可反抗,不可奴役亦不可被宽恕。
孤身一人,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并非没有去尝试。
某个人死在眼前的一幕——
只是,太弱了。
弱到能够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就像是凋零之际被风吹走的残花,彻底的凡人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这样想后,刻意地把庶民当做牲畜来对待也没什么不妥——反正都是要消失的东西,至少在死之前供奉给自己来享悦。
狂妄肆意,跅弛不羁。
他年轻气盛之时给人们带来的压迫不禁令人发指。
如果就此残暴下去,也不会有皤然醒悟的一天。
直到。
上天安排给他遇见的人,最后又夺去其生命的人。
逝去的挚友像是利矛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生命的终点,他不禁担忧着那一天的到来。
留下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踏上了旅途。
最后,累了,也就回来了。
像是看穿了所有,他桀骜不驯的眉头总归是被时光抚平,坐在王座上,不再蛮横地发号施令,只是安静地,简单地颁布命令。
一个人。
他忽然怀念起孩提时期,自己得知拥有这片土地后的喜悦之情。
那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情感。
这位伫立在高处许久的王,终于渐渐地低下头,仔细地俯瞰低处的风景。
注意到了。
当初曾被他当做牲畜的凡人们,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王曾施加给他们的苦痛,他们明明没有忘记。
王带给他们的丰饶与繁荣,他们也没有忘记。
每次跪下行礼,每次都挂在嘴边上的“吾王万岁”,或许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人们只是简单地认定了一个事实。
他是他们的王。
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理由。
想明白了的吉尔伽美什,嘴角上扬,面上的皱纹刀刻般深深地印着。
再伟大的英雄,也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只是发现的太晚,那个时候,他已经给予不了名为莱斯纳的少女任何补偿。他曾一直想要查明的人,一直搞不清到底是谁的家伙,总归是在他身边待到了人生最后一刻。
属于他的时代逝去,些微的遗憾甚至算不上是瑕疵。
耳畔隐约的哭声。
他在心中笃定——如果此身能够再一次呼吸,再一次在世界上立足,他还是会比谁都要狂妄,比谁都要不羁,比谁都要看低一切。
这是身为王再好不过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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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爱情给予少女,这原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在这个方面,事实总是不如他愿。
少女是个笨蛋。
这一点,吉尔伽美什再清楚不过。
擅自决定自己的位置,擅自忽视他下的命令,擅自决定去死。
但少女可能是唯一个从心底里认同他是王的人。
不,肯定是。
清澈的眼睛如出一辙,那样的意志从未被怀疑过。
……
他知道,她不是莱斯纳的后人,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他都知道。因为早在她消失的期间里,吉尔伽美什记起了很多事情。
绮礼告诉他,被他忘记的那段时间里,少女是如何度过的——蹩脚的坚强,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后,仍会向自己的王尽到身为臣子的义务。
顽固的笨蛋。
明明是那么胆小的家伙。
只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勇敢。
抱着想要了解什么的心态,他回到了与少女一开始相遇的地方。翻修,整理。试着去用她的心态去面对世界。
直到许久后的某一天,门锁被打开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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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不久……这是什么意思?绮礼。”
被他询问的男人笑了笑,简单地回答道:“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吧,英雄王。”
“……”
吉尔伽美什只是略不快地眯起眼,警告着对方自己耐心有限。
“作为容器的寿命,能够待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并不长,正如上一次圣杯战争的末尾,被透支掉的寿命是不可能回来的。所以——这次能够回来待上一段时间,这本来就是个奇迹。”
这样的话语映照了前一段时间盘踞在女人心中的梦魇。
他早已察觉到,她在害怕死亡。
不自觉透露出的心声,都无一例外地被吉尔伽美什捕捉到,所以一直一直都想要让对方快乐起来的心从未改变过。
她想活下去,以及,他也想让她活下去。
很悲哀的是,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也不属于这个年代。
王回想起属于自己的人生早已结束,不禁压抑地笑出声来,最后,用一如既往看似不怀好意的语气开口:
“绮礼,我有个不错的点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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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醉酒的那一晚,被埋下了重获新生的契机。
那之后,他还是烦躁着。
并不是后悔自己将代替对方面对消失的命运。
而是……
“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不会每次在你辛苦的时候都——”
都有人会在原地等着你。
任由这家伙一个人走完属于她自己的人生,必定也少不了磕磕碰碰。王所担忧的事情,仅仅和大多数人担忧爱人的缘由一样。
纵容吗,也许吧。
但只要能够活下去的话,就一定能够遇上美好的事情。
……
没有预兆,代替女人从工作室回到家后,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房屋。
——他知道,女人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仅仅只是不想死在他面前而已。
她所担心的一切都会随风飘逝。
想到这里,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就像是得到了几分慰藉。
如此,日复一日,若无其事地待在谁都不在的房子里,用宝库里的美酒打发时间。
然后,终于到了这一天。
透明的酒杯摔在地板上,碎成亮晶晶的一片片。
他狠狠地抓住胸口,笑了起来。
某种力量在狠狠地挤压着他的心脏,支撑生命的魔力在流失。
尽管如此,他还是笑了。
包含着某种得意,或者已经预料到女人重获新生后的欢喜雀跃。
踉跄走出门,漫无目的地前行着。
天际微微发白。
金色刘海下的红眸有着几分迷离,在安静的街道上,孤身一人。
清静的场所,他像是终于满意了,站立在这寂寥阴森的神社前,缓缓抬起头——用那样不确定的目光看向鸟居上的注连绳。
除了一年一度的庙会,这里并不会有什么热闹的时候,毕竟只是个小小的,起着基本作用的祈愿所。
可这里也总是会让他回想起那张不服气的脸庞。
啊,对。
那家伙是个笨蛋。
永远不知道自己心意的笨家伙。
可…为什么呢,会有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他闭上眼,接近黎明的凉风吹过注连绳上的白色“之”字形御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时,他仿佛回到了最初之时,站在高处倾听千千万万民众欢呼,在王的位置上俯瞰一切。身边是面带微笑的挚友,身后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沸腾的人群,拥戴他的呼声。
这是最完整的——也是最无法替代的过去。
所以,至少要把未来,留给现世间唯一认他为王的家伙。
无法欺骗的,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
从相遇开始,就称他为王的少女。
不管来自何方,不管多么渺小,王所明白的,能让自己带着傲气的人,一定会活下去。
身体开始变得虚幻。
不会再来捣乱了吧。
她……
不会再来了吧。
“吉尔伽美什!!!!!”
愕然。
他回头,看见气喘吁吁的人影,正用着最声嘶力竭的声调呼唤着自己。
清晰到极致的呼唤,仿佛就在耳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明明那么想活下去,就别在这个时候出现啊。
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脸庞,越来越靠近。
站在地平线上的王者苦笑起来。
“笨蛋。”
伸出双手,试图接住飞扑过来的人。
看,笨到无可救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