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不想错过（1 / 1）
陆品轩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你太敏感了。其实，我不认为诗歌只配给酷爱幻想的人欣赏，很多人都可以在诗歌中汲取人生力量；我也不认为追求理想的人生是一种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行为，很多人都是靠理想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我更不认为你的以前的行为毫无意义，我只是想说，人，是不能单靠梦想生存。人，必须行动，庆幸的是，你已经有所行动了。如果你一直像你信中所写的那样生活，人生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我其实一直都不想这样生活的，可是，我……我觉得自己是个边缘人物，在东西方文化的夹缝中生存，从小到大我都酷爱古典文学，东方传统文化成为我的思想根基与心理柱石，它使我变得顺从忍让、甘于寂寞，认为淡泊明志是一种美德。但我毕竟不是古人，西方的各种哲学思想又来影响我（其中包括某些激进的实用的哲学思想），冲击我原本平静的心湖，让我无法甘于平庸。然而，我却不能从东西方文化中找到平衡点，所以造成了现在矛盾痛苦甚至自闭的我：陷于人生的困境中，对许多事都有无能为力之感，心如海潮般起伏不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你能给我指点一条明路吗？”夏凡昕的声音很伤感。
“抱歉。”陆品轩摊开双手：“我不是你，不能帮你什么。有些事是不能问别人的，一定得自己去思考去选择，我知道你喜欢思考，但思考之后要行动才有意义啊！我只能跟你说：天行健，自强者不息！人，若是不能自拔于困境，将会流于庸俗。而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便是在正确思想引导下的勇敢行为。”
“你说得很深刻。”夏凡昕用敬佩的目光望着他。
“我并不深刻，你也不要用这种眼光望着我，我担当不起。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对于理想人生的认同，与你是背道而驰的：你到现在还在追求理想，虽说你是在逃避人世的情况下追求理想，有痴人说梦，缘木求鱼之嫌。但最起码，你还未丧失对人世的向往与追求，还有积极的行动。而我，在很长时间内，却视理想为仇敌，认为现实是一场残酷的斗争，一位追求理想的人注定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为了明哲保身，便去顺应某些庸俗哲学，做某些不为人道之事。久而久之，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澎湃的激情慢慢消褪，只留下一颗空洞孤寂的心。除了自己的官司之外，对不少事，我都可以做到漠不关心，冷眼旁观了。你和冯倩都不了解我，把我抬得很高，高大得像一位英雄，但我不是英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英雄，并且，真正的英雄也决不会像我这样子。”他的眼神带着深刻的忧伤。
“你，你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我相信，你不会。”夏凡昕声音颤抖了。
“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李叔就说……”他沉默了，望了望时钟。已经十点了，他似乎在迟疑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李叔？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又跟你说些什么呢？”
“李叔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他才是位真正的英雄。法律界的不少有为青年也一直视他为榜样。听他两位副手说，李叔的人生经历相当坎坷，他本是广东人，父母在□□前便被打成□□。不久，才读高二的他顺应国家号召，到海南当知青，一去就是十余年，一九七三年，他父亲在因为人所皆知但却不得而知的原因，死于监狱。一九七八年他父亲得以平反，他在海南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毕业之后，他成为一名公检法员。之后一直投身于法律事业中。由于在□□中看到了太多的惘顾法律而造成的人生悲剧，他立志为健全中国法律尽自己绵薄之力。他查了不少有名的案子，两年前闻名全国的假增值税案件可以在短时间内破获，也是他们查出来的。”陆品轩扶了扶眼镜，目现敬佩之色，同时他声音有点颤抖：“我曾经对我家案子能否胜诉毫无把握，非常的消沉。我甚至以为，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了，可当我听了李叔的人生故事和他的人生态度时，便知道我的想法错了，一般人，如果经历过李叔这样的人生，心灵即使未能扭曲变质，也会变得冷漠异常，对人生对社会缺乏责任感，可他却依然积极向上，做出那么多的成绩来。因此我相信，只要有李叔这样的人存在，这次官司我绝对不会输。”
夏凡昕听着听着，不由得热泪盈眶。李叔的故事让她想起某些人，他们实际上并未经历过什么真正的不幸，却喜欢怨天尤人，好像社会欠了他们一笔帐，而真正历尽人世沧桑的人（比如李叔），反而什么怨言也没有，依然在默默地奉献着。他们才不愧是中国真正的脊梁呵！
面对夏凡昕的泪眼，陆品轩并未露出惊奇之色，他继续往下说：“你也被感动了，是么？那天他除了跟我谈起他女儿与我家案子之外，他还分析了我的性格，虽说他跟我认识不久，却好像挺了解我。他肯定地说我原来一定是位热情洋溢、自信可爱的年轻人，后来由于经历人间风雨，性格有所变化。他说：一个失去人生信念的人，一个只会爱自己却不懂爱生活的人，即使他年纪尚轻，心灵也是衰老的，久而久之，甚至可能变质扭曲，沦为罪人。他又说：‘人，固然不能抽象地生活在信仰中，但更不能抛开信仰，实惠自私地求生存。你是我所见的最有毅力最懂得人生的年青人，希望你一直保持你少年时代的信念，不要轻易抛弃它。’他想必看到我的心态逐渐趋于冷漠。所以特地来提醒我。
昨天下午我走出医院，慢慢地踱向田野，其时正是黄昏时候，火红的夕阳粗犷地勾勒出几头耕牛的身影，它们正在田中默默地耕耘着——也许历史就是这样耕耘出来的。
我心情无法平静。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想起了我的姐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我安慰我，使我不至于孤身奋战；想起了铁哥，如果没有他的真挚的友情，我将会是一位多么孤独的人？想起了李叔的人生故事、他对女儿的愧疚之心以及对我长辈式的殷切期待，我甚至想起了你，一位爱做梦的想要追求理想人生的古怪寂寞的女孩 ……我终于发现，我还没有真正丧失对生命的热爱，还没有变得完全冷漠无情。也许，是因为人世间还存在着真正的奉献者，也许，是因为在我的生命中还存在着真正的感情，而这些真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会扭曲变质，消失无踪。我想自己是否应该有所改变呢？我怎能去伤害一位想要追求理想的单纯女孩的心灵呢？（即使我并未完全赞同你所理解的理想人生）而且，明天我便要走了，我怎能不跟你告别，说出我的真正心情，带着遗憾离开故乡呢？”
“你打算去广州，是吗？”夏凡昕轻声问。竭力将自己的在乎之心掩饰在漫不经心中，但她掩饰得并不成功。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将一杯茶举到嘴边。
“是的。再见了，我的朋友。很高兴能认识你，希望我下次看到的你，是一位既能保持梦想，又会脚踏实地的自信快乐女孩。”
“谢谢。我会逐渐学会改变自己的。”夏凡昕感激地说。
他朝她伸出手来，她放下茶杯，也向他伸出手去，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很温暖。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接触，夏凡昕深深地知道，一旦这两只手分开，两人便将各奔东西，也许今生都不能再相见了。她能把握的，也只是现在。她不由得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因为怕他看到她眼中含着的泪水，她垂下头。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曾在女孩面前说那么多的话，从来不曾在一个女孩家里逗留这么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声音传来，他依然紧握住她的手。
“我不知道。”她心跳了，随即想到她的愿望可能是无法实现的美梦。于是自嘲地微笑了。
“那，现在你能正视我吗？”
夏凡昕的头垂得更低。
“你别这样，看你这样我会很难受的。”
听了这句话，夏凡昕抬起头来，木然地望着他，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强自忍住的热泪终于狂溅而出。
“你不想我走，是吗？”
“不……你应该去。”她的声音哽咽了，之后不再说话，只是一直无声地流着泪，怔怔地一声不吭，没有任何感觉。
“那，明天你愿意随我到广州吗？”
“我……！”他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一时的冲动？
“愿意吗？”他的声音很温和。
“你……能说说做出这种决定的真正理由吗？”她深深的明白，去广州也并非明显的快乐，她又能帮他什么呢？他正值事业的开创时期，怎么可以因她而分心呢？她可以为了爱他而这么自私吗？
透过泪光，她又看到一张神采奕奕、自信坚毅的脸。还有，还有他眼中那团她以前曾经见过的火焰。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之后，他好像说了一句语气非常平淡的话，但这句话却几乎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它一字一句的地传入她的耳际，那么的清晰！太清晰了，她反而茫然不知所措，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潮水一样涌向她。
“我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两位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再错过再失去了。而你，就是我不想再错过再失去的那个女孩，我们可以共同携手，共同拾回以前美丽的人生梦想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