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优雅的金缕衣(1 / 1)
“我想,我想你已经结婚了。从你的信中,我可以看出,你虽然有理想,并且也想为自己的理想付出一定的努力,性格却犹豫不决,缺乏自信,做事不够果断。你总是说你是一只裹在茧中的蚕,飞翔之日遥遥无期。以你的性格,以你所处的环境,我想你很可能不会逃婚,逃婚确实需要绝大的勇气,绝大的自信。而你似乎还缺乏这些。何况当时天色已晚,因此,我想……我想你那时真的跟朋友去……去登记了,我若是贸然前往,岂不是太合时宜?其实,我真的还不够了解你!……我那时像枯树一样坐了好久,竭力使自己烦躁的心情平静如初。终于,我坐在电脑机前,希望自己能静下心来工作,但电脑中的各种信息文字像中了魔法,怎么也不往脑海里进。我一直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窗外满天的繁星在我面前眨着眼睛,它让我想起了你对我的信任,想起了我曾经拥有的那么真挚的友情,而今,你却将带着对我的无比失望,投入别人的怀抱。生平第一次,我为自己的行为后悔,我实在不应该因为工作而推迟时间来看你的信。而且,我当时不能不承认,我之前之所以不想看你的信,不仅仅是因为工作,与我日渐冷漠的心有关。”
夏凡昕发现他很会说话,讲起来绘声绘色,极富感情,像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个冷漠的人呢?她不相信。
“在我眼中,你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呵!”
“或许,在你面前我不是吧?因为你是那么的坦诚,对我又是那么的信任。现在,很少有人能这么信任别人了。”
“我相信你,是因为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热忱向上的人呵!”
“我以前可以肯定自己是这种人,但现在……不能说是了”他神情趋于冷峻。
“为什么?”夏凡昕的声音颤抖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夏凡昕在旁边看着他,竟发现他眼镜里满是忧伤的银辉。
她猛地记起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地走在大街上,内心充满着绝望与悲伤,认为自己孤独得像天上那颗遥远星辰,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即使是现在想起,仍然不由心灵颤栗。而她所经历的,跟他的人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他的痛苦回忆是浩瀚无边的海,那么她的那些伤痛往事只是海中的一勺水而已。
她怎能在自己无法安慰他的同时,却又好奇的想知道他的心事,让他的痛苦再暴露一次?这种行为,与在他的伤口上大撒盐花的恶劣行为,又有何异?
即使他由一个热忱向上的青年变成一个冷漠无情之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何况,他的行为怎能说是冷漠呢?后来,他不是出现在她的面前吗?相反,她的态度却冷漠之极。内心充满着对他的愤恨与不理解。对她这种态度,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没有。
还有……
“你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一个冷漠的人,怎能十一年如一日不屈不挠地做一件别人认为不可能成功的事?一个冷漠的人,怎能对一位毫无地位的普通农民产生同情之心,并发出不平的愤慨之语?那天下午,你在山道伯公庙里说起陆哥的事,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夏凡昕诚恳地说。
“陆哥……你还记得陆哥?”他的目光一闪:“我会跟你说起他,是因为他的经历跟我的有点相似啊!我只不过是借题发挥一吐块垒而已。”
“陆哥的情况现在怎样?”
“前几天他来找过我,向我请教一些法律问题。他说,我家的案子过了十一年,都可以翻过来,那他家的事应该可以解决吧?他决定找李叔反映情况。李叔已经想办法帮他找有关部门交涉了。如果真的不行,只能采用法律手段了。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
“李叔是谁?”
“他叫李云波,是省里来的干部,前些日子他住院了,是积劳成疾。”
“李叔生病,你去看他了吗?”夏凡昕轻声问。
“我昨天下午去看他了,他正躺在病床上看一张相片,见我来了,便递给我看,是一位青春美丽的少女。他说这是他的女儿,今年读高三,如今距离高考不过十天左右,正是她进行紧张冲刺的最后阶段。有人说,高考不只是考孩子,也是考父母,在这段时间,父母要关心孩子的生活起居,精神状况,生怕有丝毫的闪失,影响孩子成绩。可他女儿却不能不一个人在家生活学习。他妻子前两年去世了,他这些年来,又四处查案,对女儿的关心实在太少了,他说他不是一名称职的好父亲,言谈之下,李叔的神情充满愧疚。那天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我家官司的情况,他也说了不少,可让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位父亲对女儿深沉的爱。他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十一年前,我也是一名高三考生,我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为了我的学习,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独自承受着痛苦。我考完试后第三天他就被抓走了。而当时,年少气盛自视甚高的我,一向以父亲为骄傲的我,却误会他是干了投机倒把官商勾结的买卖而被捕,为此而感到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与伤害,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第二天,我就一走了之,不久父亲生重病,我也不回来看他……”
“可这不能怪你啊,你不明真相……其实,这更加证明你很爱你父亲,所以无法接受他被抓的事实,你……你的自尊心太强了。”夏凡昕说。
陆品轩又沉默了,默默地拿起一杯茶,啜了一口。夏凡昕注意到他的手微微发抖,但他的脸色依然是平静自若的,他想必内心波涛汹涌,却不想让人觉察,想借喝茶之机,安抚自己激动的情绪,使之恢复自然。夏凡昕知道在这时候再开口是不适宜的,因此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她替他斟了一杯茶,之后她屏息静气,静静地坐在那儿,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他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感激与欣赏之色,说:“当我看到你澄澈如水的目光时,便有一丝温暖。将近十年了,我还没有像今晚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这儿,毫无顾虑地跟一位相识不久的女子滔滔不绝地谈论人生。(以前我总觉得,和别人说自己失意的事不是件很好的事,起码不体面。)我想,选中你这样奇特的心灵来倾听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是不必担心什么的。你不会泄露我的秘密,把它弄得人尽皆知,你总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但你的眼神却是一个心灵的窗口,显示你灵魂里对别人的关切之心。是的,我至今都认为你是单纯的,甚至有点孩子气,即使我在信中知道你那么多的心事,依然如此认为。我也知道,你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你的内心更非平静无澜,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快乐、自信。(实际正好相反,乌云笼罩在闪光的希望之上,欢乐的旋律中出现悲哀的曲调,悲哀与沮丧,无奈与彷徨一直与你如影相随),而且甚至可以说,你跟以前的我一样,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可你为什么至今仍能保持这么澄澈的目光?为什么还能在信中看到追求理想的呐喊之声?那天我在山道上跟你谈起海边的石头被水流溶成一个大洞的比喻,你立即明白我说的是一颗损伤的灵魂,你又说灵魂是可以修补的,就象山道上那棵叶子落得光光的橄榄树,在向阳处又长出几个嫩芽的道理一样。我对你有如此高的领悟力感到惊讶,不由自主中,我已经被你吸引住了,把你视为知己。可是,奇怪的是,你有较强的领悟能力,有一颗善于倾听的心灵,却是这么的不自信,不自信到了自闭的地步。(你应该承认自己有点自闭吧?),当你在现实中遇到各种难以解决的困难时,你便会选择逃避。或逃往书斋,躲避冲突;或寄情山水,忘怀得失。同时又希望能保持自己的理想不被破灭。这让我想起古代的诗人,诗人在政治受挫之后,通常会寄情于山水,躲避现实中的残酷斗争。但现代毕竟不是建立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的男耕女织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人类已经走到二十一世纪,某些老旧的自认优雅其实却是教人逃避人世的思想观念,它即使是一件多么美丽的金缕衣,我们也不能把它穿在身上,我们还是应该跟随现代人的步伐,男士西装笔挺,女士裙裾飘飘。而那象征着古代优雅华美的金缕衣,只能留在博物馆中,留在我们柔软生命中某个美丽的角落。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把它舒展开来,披在身上,温暖我们那颗因为现代步履匆匆而未曾得到抚慰的心灵。我的话你听懂了吗?如果听懂了,你是否感到不中听,不合心意?”
“你所说的金缕衣,是否象征着完美无瑕、和谐统一、具有无穷魅力的古典诗词?或者是一种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的梦想式的人生?”夏凡昕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轻声说。有一句话她忍了一阵,终于倾吐出来:“你是否觉得我以前的思想是不正确的,只是在追求一件毫无实际意义的金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