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七(1 / 1)
月池风在树下坐了很久。
久到祭典都落了幕,人群散尽,就连收摊的小贩都熄了挂在摊头的灯笼烛火,将没能贩售出去的货物收回布囊,背在身后摇晃着脑袋,迈向家的方向。
这条街道数分钟前还悬着那样煌煌的火光,此时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全数摁灭了去,只有一轮孤零零的白月依然挂在夜空,像是在嘲笑着她竟是如此自作多情。
——为什么还要等下去呢?
她问自己。
——为什么还要等下去?
明明知道那个人应该已经是不会回来了的。
明明就算一直继续坐在这里,就算一直在原地等着,他也不会回来的。
——所以,为什么还要等下去?
她笑了笑,然后曲起腿环住双膝,把脸深深的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我大概只是想……彻底的失望一次吧……”
这样无法接近,却又抱有着虚妄的幻想的,在不知何时开始产生的,如此陌生的感情。
所以才固执的继续等在这里。
一边期待,一边失望。
“……真是……够了啊……”
带着压抑的低音自喉间微微传出,她下意识的愈加抱紧了自己。
——所以说,人啊,要是没有期望这种东西,就好了啊……
×××
看完烟火,练红明虽是想立刻甩手走人,但迫于蕙姬那般的暗示威胁,最后还是不得不先将她送回了暂住的行馆后,这才乘了来接自己的马车回到下榻的行宫。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门房的伙计汇报说有小贩送来了他买下的风铃,问练红明要放到哪里好。
练红明犹豫了一下,抬头环视了一眼周围——大部分屋子都已经熄了灯,想必也已经是都睡下了。
“等明天再给月近侍送过去吧。”
“是,红明大人。”
许是知晓他晚睡的习惯,书房的灯倒是还点着。
他有些乏,抬手揉了揉眉心,竟是少有的觉得无力。
自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
练红明微微垂了眸,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书脊,翻过微微有些泛黄的纸张,陈年的墨汁香气终于让他感到轻松了些。
他性子本就不热,被蕙姬又是紧紧缠了一晚,再好的耐心也被磨去了个七八分。
况且……
……“她”也……
“冒昧打扰!请问红明大人在吗?”
正思索着,练红明却听书房外间忽然传来了一声颇为熟悉的男音,疑惑间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缓步走了出去。
“忠云?”练红明看着这种时间会来找他的忠云,觉得更奇怪了。
“啊,您果然回来了,红明大人。”忠云大抵是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慌张,又朝着练红明抱歉的行了个礼“属下如此失礼,还请红明大人恕罪。”
练红明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继续问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发生什么了?”
“啊……恩……只是见红明大人这么晚回来,属下有些担心罢了。”忠云却似舒了口气般的答道“因为今日属下休息,并未能跟在红明大人身边……不过看样子红明大人并未遇到什么麻烦,真是太好了。”
见忠云对自己的安危如此上心,练红明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对忠云挺感激的。
“恩。”点了点头,练红明终于是露出个笑来。
“那么,属下就先下去了,还请红明大人早些休息。”
“啊啊,知道了。”
确认了练红明的安危,忠云也算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再次行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书房。
步子行至门边,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又折返了回来。
“那个,红明大人,属下能顺便向您问个事吗?”
“?”练红明刚要回去内间,却又被忠云这样一句拦住了步子,转过身“什么?”
忠云颇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挤出的笑容有些尴尬:“那个……属下就是想冒昧问一句,红明大人今天是和月近侍一起出去的吗?那个……月近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属下也有点担心。”
“……诶?”
练红明懵了。
“……你说什么?”
×××
急匆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长夜,在漆黑的街道上飞驰而过。
宽松的袍袖随着骏马奔驰的速度在晚风中翻飞,宛若是一只逆风而行的黑蝶。
手中握着缰绳,虽然已经是多年没有骑马,但骑术却奇迹的并未退步——练红明忽的便感谢起那些往日总是被自己诅咒到死的皇子的必修科目来,除却剑术他实在是上手不能,其他项目他多多少少,也算是学的不错的。
练红明少有的动作这样匆忙,当他忽然加重声音大喝“备马”的时候,那位忠诚的眷属被惊吓到的表情他还记得。
但他并未多做任何解释,只待马匹牵来,还不等忠云再阻拦什么就已翻身上马,只一甩缰绳就把那偌大的行宫甩在身后,一边暗骂着自己竟然会如此失算,一边又加快了速度,只想立刻回到月池风的身边。
“……那个笨蛋……!”
原本还有些微微的恼怒此刻已经全然被一种莫名的心焦所取代。
自己临走前,少女那沉默的样子他明明看的清楚。
明明下意识的已经察觉到了,但仍是相信了蕙姬的话,以为她真的会就这样乖乖回去。
——怎么就忘了呢?
越过一个岔路口,再往前去,便已经能够隐隐的看见了街口那棵榕树模糊的影子了。
练红明刚准备再次甩动缰绳加快速度,视线却敏感的先捕捉到了一个比夜色更为漆黑的什么东西正横卧在道路中央,甩的动作蓦地一下便成了拉,马儿嘶鸣了一声,便放慢了奔跑的速度,渐渐停下了。
练红明翻身下马上前查看,红眸在辨认出那黑影的本体时忽的微微缩紧了瞳孔。
再抬头,原本嗅起来还算正常的空气里,都莫名的染上了极其微妙的血腥味,一点一点,越是靠近那棵榕树,味道就愈发浓烈起来。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自脚底慢慢升起。
而这样的预感,在练红明彻底来到那榕树边时,被彻底得到了验证。
四下散落的野兽尸体,鲜红的血迹似是喷溅出来一般,将白石铺成的地面染的斑驳一片。
乌鸦的黑色眼珠在这暗夜之中却显得特别明亮,大大小小零零落落的停了一树,只是看着,便已经足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而正是在这样诡异的场景之中,却有一道极为突兀的灰白之影靠坐在那棵树下。
练红明依稀分辨的出那是个人——那人穿着灰白色的斗篷,戴着兜帽,身后似乎还背着一把什么,推断着应当是武器之类的东西。
只不过练红明还未来得及将那个人与眼前的场景联系起来,就先蓦地被那人怀中所抱着的月池风暂时夺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双红眸忽然瞪的很大很大。
血。
很多血。
他被这样的画面愣在当场,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反倒是那边穿着斗篷的蒙面人似乎早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见他如此,忽的发出了一声冷冷的哼笑。
——是个男人?
因了那声哼笑,练红明这才终于回过了神,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头脑在这视觉冲击之中渐渐冷静下来。
明明还是闷热的夏夜,空气中却一时像是被冻结了一样,气氛胶着的可怕。
“不问问我是谁?”
终是那蒙面人率先开了口,轻松的语气中听得出有隐隐的笑意。
练红明阖了阖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经全无最先的那份慌乱,而是回复了煌帝国第二皇子的冷静与理智。
“没那个必要。”练红明答的精简,只又慢慢的环视了周围一圈,心下已经对眼前这蒙面人的身份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哈。”
蒙面人发了个有些嘲笑的音,对练红明这样的态度不置可否。
“都是你杀的?这些。”扬了扬下巴示意着周围地上散落的野兽尸体,练红明问。
“啊啊。”蒙面人耸了耸肩,算是承认了“沙漠土狼——在煌帝国应该还算是稀有品种吧?牙齿和爪子有麻痹神经的毒素,在奴隶商人用来□□抓捕奴隶的手段中还算的上是比较温和的。”
“……”
练红明微微皱了眉,不明白对方这样详尽的解释,是要向自己表达些什么。
而那蒙面人却像是丝毫不关心他的反应,只自宽大的斗篷中探出了手,将怀中昏睡过去的少女的身体托了一托,让她在自己怀中躺的能更舒服一些。
做完这些,他抬手轻轻抚上月池风的面颊,拇指在少女略有些苍白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的刮娑,动作轻柔的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一般,只怕稍一用力,怀中的人就会像是脆弱的玻璃一般碎裂。
“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
正当练红明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那蒙面人却忽的微微抬了抬头,用着陈述句的语调,问了这样的一句话。
可还不等练红明回答,他却又低下了头去,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月池风的额头,只有几缕黑色的发滑出了兜帽边缘,垂在少女的颊边,看上去竟多了些依依不舍的样子来。
“她一旦对什么东西认真起来,就算要骗着自己,也会比任何人都要执着。”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不要让她等。”
“她这么笨,要是再被你这样的人这样欺负,也太可怜了。”
“……”
练红明就这样看着他。
头一回,被着这样一个外人这样说教着,却连半个字都回不上来。
蒙面的男人又是沉默了一会儿,维持着额头相抵的亲昵动作才被渐渐分开。
他轻轻的吻了吻少女的面颊,像是在做一个极是艰难的决定一般,最终将怀中的少女渐渐放到了冰冷的地面上,慢慢站起身,松开手。
“这种乌鸦一样的人呵……”
蒙面人笑了一声,听起来却更像是叹息。
“……让她早点忘了吧。”
练红明终于动了动唇,说:“好。”
“别提起我的事。”
“……好。”
蒙面的男人终究是走了。
练红明这才慢慢的上前,自地上的少女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的护在怀中,一步一步的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真的是……笨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