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任对方在自己肿起的脸颊上擦拭着药膏,沈华音抱着被子,注视着对方认真的表情,乖乖得就像一只小猫,“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时瑾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己身处政治中心,朝里那些勾心斗角,岂是她能理解的。
就像意识到什么事,时瑾的手突然一滞——
沈华音的生活虽然清贫艰难,好歹也是简单自由,身边一直有个云天佑陪着她,不会孤单。她若嫁给了自己,背后再无别的依靠,那些腥风血雨,自己真的能护她周全么?
“怎么了?”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沈华音抱着被子的手松了松,仰头问。
“没事。”黯下眼帘,他擦药的动作片刻不停。
这本是一只习武的手,然而用药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红肿的肌肤,他的力度控制得刚刚好。这一刻,烟雨阁座下的白衣公子离她是这么近。药膏抹过,丝丝凉意,混着他的气息。注视着他认真而沉郁的样子,沈华音也跟着黯下眼帘,陷入了那样的悲伤中。
“就这样,就很好了。”沈华音淡淡微笑。
时瑾一怔,看见两行眼泪从女子眼角滑落。
停下手里的动作,白衣公子闭上眼,想平复心中的情绪。然而,终究是被强大的无力感击败,他皱紧了眉,极缓极缓地叹息一声,俯身在她眉间印上了深深的吻。
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承诺,转身离去——请记得此刻吻你的感情,是真实而深刻的。
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明日,白漓城就要断粮。江渊已震怒,若再坚持,不知还会有多少暗枪冷箭会向她袭去。她的世界本平静安稳,而他还有一路血腥要走。变强是他自幼的理想与鞭策,况且眼下早已深陷急流,他不会、也无法全身而退。
“对不起……”
“不……就这样,就很好了。”
沈华音依旧在微笑着。绝望中,泪水已长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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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和曾经那个自己,并没有什么两样。
所爱之人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鸿沟,可望而不可及。他讨厌受人控制、受人要挟,十几年来,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看别人的脸色做事。
他离强大,还很远。
转身离开的时候,不顾背后女子的千般挽留,时瑾没有一丝犹豫。后来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在不远处凝望着那个小屋,猜测屋里的女主人此刻怎么样了,有没有吃药、身体有没有好一些。云天佑每天无数次地进进出出,买药、送饭,照顾得很周全。
他给云天佑找了一份方便的活计,挣钱的同时能守在沈华音身边。沈华音来玉轩宫找过他很多次,却都被仆人打发走了。有一次,小雨淅淅,就像他将她赎出的那个夜晚——沈华音撑着伞,默立在玉轩宫冰冷的门口,执拗地想要一个答复。时瑾一直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直到沈华音在冷风中虚弱地咳嗽起来,云天佑冲出,将她强行带走。
女子的哭声伤心欲绝,一点点传入他耳中。
夜雨茫茫。时瑾伸出手,任雨点从袖口一股股流入,感受着那浸入骨髓的寒冷,和这一刻的软弱痛苦。他要将它刻在心底,永远不忘记。
其实,云天佑才是最合适她的吧。普通的少女,普通的少年,安稳平静地过一辈子。
却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已经在生命里渐渐消失了……是一颗有感情、有温度的心么?随着那个银衣女子,渐行渐远。
他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抵达哪里呢?
***
时间轰轰地碾过了一个月。这个月对于时瑾,简直就像在惊涛骇浪上掌着危船一般。
白漓苏家突然宣告暂停供应粮食,粮价几十倍地疯涨起来。与此同时,四个城关处,对外商贾的赋税却降到了最低点,景江城、镜云城、平城的商贾趁此机会一拥而入,争抢着白漓的市场。原有的平衡被打破,平静的白漓圣城突然喧闹起来。
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和政治相关联的普通市场变化,而白漓的政治核心,此刻却是说不出的紧张。
“时瑾,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要让白漓的市场崩溃么?”
书房里,赤流的帝王冷睨着对面的年轻人,敲打着大臣们方才呈上来的谏书——要求立即修好苏家,恢复城税。
然而,那人微微一笑,迎上了他的目光,“不会崩溃。”只说了单单四字。
即便是在危局甚至绝境中,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左护法总是这般从容地微笑着,给人以安定和镇静的力量,这也是江渊一直以来引以为傲之处。那样的沉稳,隐隐有指点天下的魄力。
江渊知道,这只是苏家和时瑾之间的私人过招——但让他不悦的是,时瑾竟敢拿白漓、拿他江山的稳定作为资本,和苏家争这一口气!
正欲发怒之时,只听对方缓缓接道——“不仅不会崩溃,而且借此一举,我们和更广大的本土白漓人又更近了一步。”
“哦?”江渊觉得有意思。
“赋税降低,外商进入,稳定下来以后,白漓的粮价相较从前的确会上涨,但绝不会涨太多。苏家失去收入来源,很快就会服软低头;同时别的货品低成本加入白漓的市场竞争,得罪了城里的世家和富豪不假,却能打破垄断局面,普通的白漓人因此受益。不对么?”
对方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赤流的国君却冷然直视白衣人的双眼,仿佛一眼就看破了他的真正意图,嘴角扬了分不可捉摸的笑意。
“所以,你准备一直和苏家斗下去?”
时瑾沉吟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
呵——江渊只觉浑身上下,气不打一处来。时瑾啊时瑾,你空有满腹才华与军机,为什么到了感情这个坎,就是转不过弯?
“从此以后,白漓的政务你不用再管了。”江渊淡淡地抛出了那句话。不出意外地,时瑾怔怔抬头,感到不可理解。
大幅降低城关赋税,人为调整城内市场,他的确有那么些私心,是应对苏家拒绝供粮的策略。但是,白漓城内各个产业几乎都由相应的世家所垄断,时瑾早就想打破这个局面,为百姓做些实事的同时,完成建国后自己的第一个政治建树。
他刚刚说的明明很有道理——为什么江渊就不肯给他一点时间,看看最后的效果?
“白漓的政务以后由玄逸负责,你一会儿就可以去转交了。”江渊背过身,下了无声的逐客令。
时瑾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拒绝迎娶沈紫音,给赤流找了麻烦么?
君主,你偏爱玄逸,处处护着他也就罢了——调整城内市场,这是一个风险多么大的举措,他这一个月以来,上下周旋、四处奔波,几乎没安心睡过一晚。城内好不容易平稳下来,开始踏上正轨、平稳运作——江渊却让他转交给玄逸?
“……”时瑾没有接话,也没有离开。他握紧着拳,只觉手臂都在颤抖。
然而,江渊背对着他,一袭黑裘透出冷肃和窒息。
最后的最后,白衣男子只是咬着牙,狠狠地、一遍一遍地点头。“好、遵命。”他几乎是一字字咬出,然后转身愤怒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世态炎凉,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荒唐!”
走进君主书房的黑衣男子一惊,立刻停住脚,只见一本奏折从他眼前飞过,“啪”的一声打在墙上。
受到君主召见,路上遇到一脸阴沉的同僚时瑾,玄逸暗暗觉得惊讶——发生了什么事,让时瑾都能把心情写在脸上?走到书房,不出意外的,君主江渊也正火冒三丈。
玄逸没有接话,兀自拾起那本奏折——“沈家与时公子的联姻,请君主三思”。
匆匆扫了一眼奏折内容,玄逸嘴角挂了抹复杂的笑容。时瑾和沈家的联姻已答应下来一个月,可一个月来,不知什么原因,事情一直被莫名其妙地搁置着。沈家还算沉得住气,苏家的反应则相当激烈,半个月前已拒绝供粮。在朝上,这件事则像个禁区,没有人敢公开提出来讨论。
生生觉得好笑——时瑾,居然也会有大脑发热的一天?
这个对万事万物理智得近乎冷酷的同僚,永远冷静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梦想、忠诚、感情、政局中间平衡利弊,取舍分明,似乎不走到力量的极致,他便不会停下脚步。有时候,连玄逸都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感情?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牵挂?
反观自己,活得倒是没心没肺多了。母亲死后,一切就都无所谓了。若不是那个红衣女子,浩浩白漓禁城,怕早已没有玄逸此人。
天下,竟然能有这样的女子,能让时瑾也迷失自己深陷其中——黑衣男子笑笑,突然很感兴趣,想看看这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江渊看样子给时瑾施加了不少压力,时瑾会一气之下,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么?
不——沉思片刻,玄逸最终只是一声长叹。他会冷静下来,脱胎换骨地醒悟。然后,冰封最后一分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路要走。
“十几年,白养了你们这么久!”江渊愤怒地敲着案几,“时瑾抗旨不遵,这些人竟然还敢来说情?”
玄逸依然是漠然笑笑,没有接话。江渊叫他过来,难道是叫他当听众来了?
江渊突然转头望向黑衣男子,从胸臆里冷哼一声,“玄逸,你猜猜,今天我还收到了谁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