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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坟生苦雾苍茫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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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大门冉冉推开,斗拱上积蓄经年的旧雪掩着衰草哗然脱落。开锁的小内侍猝不及防被拍了个灰头土脸,惊得连连退了几步,一肩撞上我胸口,脸已便吓得发白,忙不迭跪下请罪。

我在扑面而来的冰碴与飞尘中骋目相望。

墨檐素墙依稀是当时模样,只是挨过这许多个寒冬,地面上雪已堆至没膝,其上覆了层灰,晶莹中夹着污浊,隐隐有些凄然。

想当年这里曾充斥了多少鬓影腮香,巧笑嫣然,有冰绡接着云罗,霓裳衔过碧褥,如今都化成这一地污雪。

岁月蜿蜒如河,无声流过。

我站在门口良久,心思混沌,过了良久才察觉适才失态的宫人正匍匐在脚边哆嗦着请罪,挥了手叫他和周围人一道退下,不理领头的太监面现犹豫之色,抬腿迈进门去。

靴底压过冰雪,一路嘎吱嘎吱的响,风声回旋,扑动衣袂凛然作响。

我已来到韶光殿中。

殿内冷冷凄凄,别无长物,只余几片残破帷幔委了一地。

我推开沾满雨渍的窗棂,看到风猛烈的扯动几棵枯死的老树,呼呼啦啦的嘶吼咆哮,仿佛大声控诉着什么。

自有靖一朝,历代公主多远嫁,或北燕,或西戎,便是化外小国也曾许之。嫁于本朝世家子弟而一生美满者不过寥寥数几。清颜为先帝掌珠,以貌美贤淑闻于朝野,燕帝曾为其子两次求之,先帝总是不允,想来绝不愿女儿为两国刀兵所累,爱女心切,可见一斑。

结果千挑万选……却是这么个结果。

公主自尽一事惨烈异常,大失皇家体统,先帝本为痛失爱子暴怒哀恸,闻此噩耗更是悲愤至极,竟不许公主灵柩入王室寝陵,若非太后跪伏求恳两日,怕是今时今日公主魂魄依旧飘零在此。

即便如此,先帝仍下了一道御旨,勒令栖霞馆内全体宫人殉葬。

此事原本极惨,纵使多年後故地重游的我,也依稀能嗅到那些隔着岁月的血腥气。

说到底,便是我的原罪。

依稀有人长发散漫,顾盼流波,十指纤纤向下点去:

――看,这炼狱最深层的大门,已为你敞开。

窗外长风吼得越发响亮,隐隐藏着冤魂无数,幽茔重重。

我跨出殿门,来到后面春晖池。

池水与上书房前那篇荷花塘通过一条浅泉相连,盛夏中荷叶碧色接天,红花映日嫣然。

如今这里已是一滩死水。

草木早死去多时,尸体冻结在污糟的薄冰中,里里外外,参差不齐。

我立于池边,透过那层混杂着衰草与泥土的冰层望下去,可以见到深绿池水和水草的痕迹。

那些浮游其中的水草,细而长,静水缓流,它们缓缓飘荡,一根接接一根,缓慢的飘荡,象是女子的长发。

黑色的长发,纠缠的长发,在水中缠住我的手,沿着发梢探过去,尽头是不可辨认的腐肉与白骨。

我心头猛然大跳,不由向后退一步,站定后略略一思,已然汗下。

这是怎么了?

当时当日面对生生惨景尚不曾慌乱,只是满腔愤懑苦楚犹如地狱烈焰将我炙烤;此时不过一段旧时回忆,却有如此悚然之感。

原来时光就是这样一把两刃刀,一面粗粝,将所有深刻的痕迹都磨成铜镜;一面尖利,一刀刀清楚雕出日渐不堪的灵魂。

你知道的,清颜,所有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因为掺进了些温柔的情感便格外的意味深长,不能忘却。

在最好的时光,我遇到了最好的人。

纵饮忘川水,又岂能稍遗忘。

可是时间的血将它们冲洗了一遍又一遍,这画卷的底色已被洇成了囫囵一片。

那上面的少女与少年,我已不再熟悉,只能看着他们一步步的远去,自己却袖手旁观。

比遗忘更难的,是铭记;比铭记更难的,是须臾不变,始终如一。

看看我,清颜,如今的我,也会挥剑劈开一条血路的我,也会牺牲无辜不择手段的我。

又怎能做得到始终一如当初那荷花池边的少年?

我们之间,相隔的又岂是十年生死的两茫茫啊。

我倾立良久,直到嗅到空气中那股很轻很淡的杀气。

这杀气隐藏得极稳,虽然在万物枯竭的冬日,竟是丝毫不泄。若非刚刚一阵风急了些,枯木摇曳中擦过那人衣衫,发出线不同寻常的声响,我亦不会察觉。

我心中一凛,万般游思蓦地收起,负了双手不动声色的绕过春晖池,来到一颗死去经年的柳树旁,默立片刻,直到又一阵劲风扫过,双足一点地掠上书间,手一探已折过段枯枝在手中,借枝桠摇摆间冷喝一声:“出来!”

猛然一道暗影迅疾迎来,它来势极快须臾已到面门,我略一偏头,只觉耳根发烫,那物事已嗖的擦着耳根飞过去,却是一支刚镖;尚未定睛细辨来处,镖起连环,第二道暗影已投怀而至,我展起枯枝抖出一个剑花绕开那镖,只是枯枝松脆,镖势刚猛,只一声低响枯枝已断为两截,镖木分跌,坠入尘土。

何方高手?

来不及思量第三镖已自混沌间破空而至,风驰电掣,气势如虹,我此刻手执尺余枯干立身梢头,眼见避无可避,索性将树枝一甩,自己伸手向来镖拨去,堪堪触到镖尾,掌间劲力一转一吐,那镖便顺着手心打个回旋,扑哧一声扎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我已看到那镖通体透亮,皎洁如雪,绝不似淬过毒,心念方转,忽然门声一响,已有数名大内侍卫提刀飞冲进来。

我心神一散,待再看向那厢,却哪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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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侍卫去得早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皇帝神色愤怒,一拳砸在长几上,咣然作响。

我俯身相谢:“多谢陛下厚爱,臣没事。”

皇帝蹬我一眼,怒道:“没事没事,这次没事,下一次……”声音一哑,面上便露出不忍之色,摆摆手,“罢了,你一人跑到废殿干什么?谁准的?”

我早知他有此一问,“启禀陛下,是太后恩准臣在成亲前去栖霞馆看一看。实不曾想到会有此事。”

皇帝闻言一怔,“成亲?”喃喃重复了一遍,慢慢坐下来,挥手叫两旁宫人侍卫退去,缓缓问道:“太后定了什么日子?”

我躬身垂目,“禀陛下,三月初十。”

皇帝皱眉,“这么急做什么?”略略一顿,已转颜而笑,“莫非边卿等不及?”

我一时语塞,只得道:“臣多谢陛下和太后圣恩。”

皇帝冷冷一笑,“这恩情你可要记得,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也别忘了。”

我听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辩无可辩,只得垂首而立。

许久,他忽然起身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没有别人,你也不必这般作态。”

他手心凉冰冰的,象刚刚捂了块冰,而室内炉火酽酽,正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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