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欲卷珠帘春恨长（1 / 1）
乾元十年十月末，玄凌在一次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时，太后玩弄着手里一支红鸾滴珠步摇，那是昔年她册为琳贵嫔时先帝所赐，历经多年，仍旧光彩夺目，“哀家前几日问了葛霁太医，他道华贵嫔的胎已经五个月了，胎象稳固，而且还是一个男胎。”
玄凌尚未察觉太后话中深意，只欣喜道：“当真？”
太后眸光一冷，她虽自铲除了摄政王之后不再过问朝中政事，但朝堂之事仍在她的掌控之中。自慕容一族在铲除摄政王而崛起后，因着从前汝南王曾在慕容迥麾下效力的缘故，慕容迥与汝南王更为亲近，为着西南战事，少不得要安排他们一齐征战。臣子与宗亲往来过于密切，往往会成为帝王的腋肘之患。
玄凌望着太后冷静的目光，顿时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他嘴唇惨白，实在不忍夺去华贵嫔的孩子，“母后，如若偷龙转凤，是否可放过那孩子一条生路？”
太后冷笑，将那支红鸾滴珠步摇放下，“难道，皇帝要让尊贵的皇子沦为皇室旁支么？就算皇帝敢，有哪个亲王敢收养这个孩子呢？”
玄凌低头思忖片刻，心中将皇室宗亲里年纪相当的王爷一一滤过。岐山王玄洵姬妾众多，子女亦多，但他性格爽直，只怕会藏不住话；汝南王更是不可能的选择，剩下的清河王和平阳王，尚且年幼，并非合适的人选。再想一想父皇的兄弟们，皆大多不在人世，十六皇叔临淄王倒是可靠的人选，但他年纪渐长，凭空冒出一个儿子难免叫人生疑。其余的亲王或郡王，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太后一叹，摇了摇脑袋，“若汝南王和慕容迥知道华贵嫔的孩子是皇子而不是帝姬，若汝南王真起了反心，以他们的手段必会想方设法找到那孩子，到时逼问你，你该如何是好？”
玄凌不语，只低头凝视着自己九龙金靴上一条条绣得栩栩如生的金龙。
“凌儿，哀家知道你喜欢华贵嫔，可你也要为大局考虑啊。”太后轻柔地叹息，带着浅浅的忧伤，“华贵嫔肚子里的何尝不是哀家的孙子？只可惜他的出生可能会威胁到君父的地位，哀家不能让旁人动摇了你的位子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没了华贵嫔的孩子，哀家会日日斋戒沐浴，焚香礼佛，祈求上天赐予你别的孩子。你还年轻，妃嫔们也年轻，孩子，终会有的。”
只觉有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自己的心，殷红的血液汩汩地流出，似乎浸透了玄凌看到的整个世界。皇位，孩子，他必须做出抉择。这样的抉择，并不异于江山与美人。
“江山在，美人就会在。”太后起身走向玄凌，将手放在玄凌的肩膀上，他只觉母后的双手力道好重，重得要将他颀长的身子压垮，“江山永远不会背叛你，可美人会。美人是穿肠毒药，会让你醉生梦死。美人的心，是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东西。美人会迟暮，江山却是万古不衰。江山只有一个，美人却可以有无数个。”
是啊，只要他还是江山的主人，大周天下南至崖州，北至辽东，无数的如花红颜都将属于他。比起这些，美人的确算不上太重要。
末了，太后的语气恍如某一年夏日烈阳下迅速蒸腾的一道水汽，含了分不易察觉的哀伤，“所以，凌儿，不要因为美人葬送了你的江山，那是最愚蠢的帝王才会做出的抉择。”
喉头一涩，玄凌终于垂下脑袋道：“儿臣知道了。”
自华贵嫔有孕，宓秀宫一切东西都小心谨慎，妃嫔们送来的贺礼，华贵嫔的陪嫁侍女鸳鸯与雪雁皆一一仔细检查，又请了太医院的江扬江太医查验，确认无事才敢让华贵嫔使用。
雪雁捧着一本册子，一一念着六宫妃嫔的贺礼，“皇后娘娘送了一枚未经雕琢的鸽子血红宝石，说是待娘娘封妃时镶在金冠上，还有一对甜白釉银纹暗花杯盏；悫妃娘娘送了一个镶嵌着珍贵贝壳的描金漆器；陆昭仪送了一把描金牡丹花样的象牙柄团扇；吕婕妤送了一柄珐琅如意，上头还雕刻了石榴和并蒂莲的图案；冯容华送了一枚流云百福玉佩；柳芳仪送了一盒淡紫色的珍珠；曹贵人送了一个玻璃海底纹花樽；恒嫔送了一个玉璧；边才人送了一个翡翠玉镯；史娘子送了一匹浮光锦。”
“瞧瞧送的礼就知道哪些妃嫔出手阔绰了，皇后果真是大方，连甜白釉这样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赏本宫。”华贵嫔在堆满了贺礼的桌子前走了几圈，欣赏这各宫妃嫔的贺礼，复又皱眉道：“怎的没有端妃的贺礼？”
“端妃娘娘说会亲自送贺礼到宓秀宫里。”雪雁翻了几页册子，才回答道。
“无妨。她与本宫都是将门之女，亦不会失了礼数之人。”华贵嫔并不以为意。
话音刚落，端妃便笑盈盈地领着吉祥和如意走进了惊鸿殿，“好香，不愧是皇上亲自赐的欢宜香。”
华贵嫔俏生生地回首，掩唇娇笑道：“端妃娘娘过来不会只是赞一句欢宜香吧。”
端妃从如意手里接过一个锦缎盒子，递给华贵嫔，笑道：“这不是来送礼了么。”
华贵嫔将盒子交予鸳鸯，后者一打开不由讶然出声，引得华贵嫔也看了一眼。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珊瑚发簪，雕以栩栩如生的芍药花纹，仿佛有一朵艳丽的芍药绽放，顿时流光溢彩，美丽绝伦。
华贵嫔素爱芍药，不禁赞叹道：“好精奇的手艺！”
端妃执起芙蓉绣帕轻掩唇角，“听闻妹妹喜欢芍药花儿，本宫便请人去了外头寻来最心灵手巧的工匠，以一块如血般颜色纯正的珊瑚雕成芍药花的模样，还希望妹妹能喜欢。”
华贵嫔忙不迭地点头，娇媚的眼中写满了欢喜，“多谢娘娘，不成想娘娘还记着嫔妾喜欢芍药花儿这样的小事。仿佛嫔妾初入宫时，娘娘也记着嫔妾是喜欢碧玉糕的。”
端妃温婉一笑，目光悠悠若水，“妃嫔们都是姐妹，不说你，就连吕婕妤喜欢吃什么，本宫也算知晓一二。后宫中，祥和安宁是最最好的，妹妹说是么。”
华贵嫔微微发愣，人人都说紫奥城中的女子城府极深，但如端妃这般不问世事，不愿与人争锋的妃嫔确实是极少的。她不禁更生了一丝淡淡的好感，或许，端妃真的是与旁人不一样。
翌日，皇后被太后召到颐宁宫，甫一踏入颐宁宫正殿，皇后便敏锐地察觉到殿中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氛围。玄凌也难得的陪在太后身边，丰神俊朗的面容里带着一丝犹豫和不舍，太后神情淡漠自如，徐徐捻动着一串翡翠佛珠。
“皇后，华贵嫔的身孕已经五个月，还是一个男胎。”太后率先打破了骇人的沉默，略略瞥了一眼玄凌，继续说下去，“哀家和皇帝已经商量过了，这个孩子是留不得的。”
皇后呼吸一紧，织金鸾凤朝天的袖口下藏着的手指微微蜷曲，心底有一丝喜色慢慢升起。自华贵嫔荣宠隆盛的那一日起，自慕容氏可与朱氏分庭抗礼的那一日起，她不是没有过担心的。
在华贵嫔之前，玄凌所喜欢的女子皆或多或少有着长姊的影子，而华贵嫔，她却是与长姊截然不同的。华贵嫔是一朵在初夏恣意绽放的芍药，而长姊则是一枝于寒冬静美温婉展颜的梅花。她亦想过是否要除去华贵嫔，但可惜华贵嫔为人精明，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女子，所以，当太后亲口告诉她要打掉华贵嫔的孩子时，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一举能击败华贵嫔的绝佳机会。
“那么，母后要儿臣做什么。”
太后眼神一扬，竹息姑姑便端着一个楠木托盘走近了皇后。楠木托盘上放着一碗墨黑色的浓稠的药汁，以及一个黄色油纸包裹着的药粉包。
“皇后娘娘，这是一碗上好的安胎药。”竹息姑姑语速平和，似乎只是在说着一件平常的小事，“旁的则是一包红花粉末。”
皇后略略迟疑地看了一眼玄凌，玄凌下意识回避皇后的眼神，声音饱含着痛苦与深深的无奈，“皇后，母后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朕......”玄凌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艰难地下定了决心，“朕与你的抉择一样，所以不必为难。”
皇后伸手颤颤地打开了药粉包，指甲上新染的玫瑰花汁色泽嫣红若血，她颤抖着将药粉倒入了碗里，突兀地生出一种错觉，华贵嫔小产时的血液会不会和她指甲上的颜色一样，深深刺痛着眼球，还是会更加鲜艳？
只是瞬间的失神，一碗能将华贵嫔肚子里的孩子置于死地的药就调制而成。
皇后思绪翩飞，骤然问道：“母后，儿臣什么时候去送？”
太后垂眸思忖片刻，缓声道：“华贵嫔防人之心甚重，若皇后去送，反而会给了汝南王和慕容一族扳倒皇后的证据。依哀家看，还是另择一位妃嫔送去宓秀宫吧。”言罢，太后又蹙眉道：“华贵嫔日后还要承宠，总不能一怀孕便差人送了红花去吧，她那样精明，倘若再度怀孕定会谨慎小心。皇帝，哀家听闻你独独赐了她一味欢宜香？从前哀家可知道，麝香是女子不宜沾染的，否则会无孕。”
玄凌默然片刻，送这碗安胎药的人必须要得到华贵嫔的信任，且一旦华贵嫔小产，此人还不能供出是他指使的。定了这个人，就是将她送上一条不归路啊。
唯有端妃，也只有端妃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