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无边丝雨细如愁(1 / 1)
城东,燕王府。
燕王放下手里的玉管狼毫,目光始终未离开奏折一分,“你倒是有那么一双看人才的好眼睛。不得不说皇上的这一招的确是妙,用了琳妃的兄弟朱常煦埋伏在闵承栋的身边,难怪那夜我们能如此轻易破了闵承栋的军营。”
案几前垂手立着一名服饰华贵的中年男子,他乃大周从四品少府少监胡雍祥。胡雍祥道:“难怪朱常煦在博陵侯案发后依旧在朝堂中做官,甚至升任了正五品的御史中丞,不可谓是春风得意。”
燕王的凤眸微微上扬,起身走至窗前,窗外正是自己的嫡长子玄海及几个侧妃生育的孩子在嬉笑打闹,恰是活泼的年纪。“朱常煦在博陵侯一案中立下了大功,连带着他的哥哥朱常照也擢升为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就是琳妃,也在后宫中春风得意。”
胡雍祥低头想了片刻,道:“后宫中的琳妃娘娘,可是从前城东朱府的二小姐?”
燕王起先不解,随后便了然于胸。胡雍祥也算与皇室有那么一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也算身份贵重,他不久前新娶的妻子就是皇室宗亲里的晋康翁主,即舞阳大长公主之女。
舞阳大长公主本是太祖皇帝淑裕贤妃的女儿,也算是燕王的姑母,她早在先帝在位期间就嫁给了琳妃的伯伯朱亚标,后来据说是百般艰辛才生下了晋康翁主,晋康翁主算起来还是琳妃的堂妹,便一直捧在手心里疼爱。只可惜朱亚标早逝,一切也只能靠舞阳大长公主主持朱府。
胡雍祥凝神思索了片刻,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听晋康说起,舞阳大长公主当时选婿时,那朱常煦似乎也想请琳妃娘娘说说情,想将晋康许给他的表弟。”
言尽于此,燕王怎会不明白胡雍祥所指何意,遂抚掌大笑,“原来敬直在意的是这个啊。大长公主慧眼识人,相中了你,这才促成了你与晋康的金玉良缘,缘分天定,你又何须对朱常煦耿耿于怀呢?”
燕王记起了什么,又嘱咐道:“朱常煦是皇上的人,万万动不得。”
胡雍祥倒也不在朱常煦的事情上多费唇舌,便转到了正事上,“王爷让臣在朝廷中物色可造之材,臣暗中看了许久,才在吏部发现了一个好料子,或许值得王爷一用。”
“哦?”燕王素来广纳贤才,求贤若渴,顿时便被勾起了兴趣,“吏部的差事可不好当啊,是谁又入了你的眼啊?”
胡雍祥走近一步,低低道:“此人乃是吏部郎中甄远道,虽然只是从五品,但为人机敏谨慎,连吏部尚书窦隆都夸他是可塑之才。”
“是么。”燕王一挑英朗的剑眉,兴趣浓厚,“那你便寻个时机试探一下他,或者请他到本王的府邸来做客,也让本王看看是什么料子。”
而后,胡雍祥果不负燕王所托,以品茗为由请了甄远道至燕王府中。甄远道只是区区从五品官员,哪里敢违逆燕王的意思,即便是自己不想与燕王有所牵连,也不得不应付一下。
燕王倒不像坊间闲谈中的那般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因甄远道位分低,断不能上立政殿议政,遂也不曾见过燕王。只见眼前的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如冠玉,皮肤有着健康的光泽,可看出是多年征战而训练出的,鼻子高挺贵气,更让人难忘的是那一双熠熠生辉的凤眸,更显得燕王风流倜傥,俊美非凡。
燕王和气,抬手道:“听说你便是新任吏部郎中的甄远道?本王瞧了你给窦大人递的折子,的确是很有整改吏治的才华啊。”
甄远道忙起身拱手谦让道:“微臣当不起王爷的夸赞,微臣不过是新入吏部的小官,经验远远不足,只怕这折子是贻笑大方了。”
燕王抿了一丝笑意在唇畔,“果然谨慎。”
言谈间,有一碧色衣衫的侍女款款步入正堂,熟练地将手中的茶具和茶叶一一放在案几上,纤纤玉手移动,不多时就有浓郁芬芳的茶香漂浮在空气中。
甄远道素是爱茶之人,看那女子的手法就知她是善于烹茶的个中好手。待品茶后更是赞叹不绝,“这茶叶纤直,茶香浓郁,尤其是烹茶人手法高超,令人回味无穷啊。”
燕王顿时爽朗大笑,指着那碧色衣衫的女子道:“碧珠儿,瞧瞧你的手艺是越发的好了。”
碧珠儿在燕王府伺候茶水多年,也算是极得燕王赏识的,她性子爽直,便甜甜一笑,“王爷回回就知道夸奴婢烹茶的手艺好,可却没点真金白银的赏赐下来。若王爷真觉着奴婢手艺好,便赏奴婢下回随王爷进宫吧。”
甄远道不意世间会有女子如斯直白,不由得多看了碧珠儿几眼。目光流转间,只瞧得碧珠儿俏脸如玉,尤是一双眉眼盈盈如水,兼之红唇滟滟,更显得她娇俏可爱。
燕王听得碧珠儿此言更是大笑,“本王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既然如此,下回宫宴时本王就带你一同去吧。”
碧珠儿得了允诺兴奋不已,高高兴兴地行了一礼就退出了正堂。
甄远道低头转着手中的茶盏,“王爷府中的侍女真是爽快。”
“她爽直,本王亦是。”燕王放下了茶盏,直直地看着甄远道,“本王看得出你是个爽快人,那本王且问你一句明白话,你可想跟着本王?”
甄远道得到了意想中的询问,不慌不忙地答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臣位卑言轻,但能做的事自然会尽力做到最好,只是臣贪心,既想跟着皇上,又想跟着王爷。”
燕王微微眯了眯凤眸,沉声道:“甄大人话说到哪里去了,本王便是跟着皇上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显贵之位,郎中跟着皇上就等同跟着本王,倒是本王多此一举了。”
甄远道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王爷是国之栋梁,臣敬佩不已,加上王爷又是皇上最倚仗的臣子,臣当然处处以王爷为榜样。”甄远道看了一眼窗外乌沉沉的天空,不好意思道:“王爷,臣的妻子刚生了儿子不久,想必此刻仍在府里等候微臣呢。”
燕王笑道:“新婚燕尔,郎中与夫人当真是琴瑟和鸣。本王也不好拘着郎中,免得外头的人说本王不近人情啊。”
出了燕王府正堂,甄远道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方才应对燕王,若一个不小心,那日后他的仕途真真是堪忧了。他是经历了科举考试选拔上来的官员,当然一心要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乌沉沉的天空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乌云,仿佛有一场暴雨蓄势待发。一场惊雷骤然响起,瞬间便落下了如豆子般硕大的雨点,甄远道忙以长袖遮掩着头顶,往王府外跑去。
“哎哎!”甄远道在模糊的夹杂着雨珠落地的声音里依稀听到了一个俏丽的声音,他骤然停住了脚步,回头便瞧见一个碧色衣衫的女子撑着油伞跑了过来。
碧珠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大人怎么在这儿淋雨啊,要是坏了身子那该怎么办?喏,这给你。”
碧珠儿将油伞塞在甄远道的手中,珠子似的雨帘里依稀看清了甄远道的面容,也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炯炯有神的双目看得她的粉面浮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甄远道认出是方才伺候茶水的侍女,遂和颜笑道:“如此,在下多谢姑娘了。今日赠伞之恩,改日定当回报。”
碧珠儿笑容明丽,“你们大周的人说话就是这么文绉绉的,也不嫌说得烦。你若是真想谢我啊,还不如给我一些好茶叶呢。”
甄远道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直直望着碧珠儿琥珀色的眸子,又听她方才的言谈,知她并非中原汉女,道:“燕王府是第一等的尊贵,什么好茶叶没有,姑娘这可是为难在下了。”
“跟你说着玩儿的呢。”碧珠儿娇俏地望着甄远道,只奇怪这样凉的天气里,怎地脸颊变得愈发的热了起来,“要是你真想报答我呀,就去城西的天香楼买一屉热腾腾的紫薯珍珠糕给我吧。”
甄远道也是头一回遇到碧珠儿这般爽利的姑娘,“那三日后在下便买来紫薯珍珠糕给姑娘。但王府守卫森严,只怕在下进不来呢。”
“好了好了,别姑娘长姑娘短的了。我叫碧珠儿,王府外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亭子,你买来了就在那儿等我吧。”碧珠儿摆摆手道。
“在下名唤甄远道。”甄远道笑着说。
甄远道。碧珠儿心中默念了一会儿这个名字,希望能牢牢地记住。于是她扬起了莲花般的脸蛋,“好,我记住了。”
三日后,碧珠儿如约到了王府外头的小亭子,远远的便瞧见有一个玄色身影在里头。莫大的欣喜涌上了心头,碧珠儿提起裙裾如一只翩跹的蝴蝶奔向那儿。
甄远道又见到了这几日一直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女子如花的面颊,目光中含了一分淡淡的柔情,“碧珠儿,你来了。”
碧珠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着糕点的油纸,取了一块紫薯珍珠糕尝了一口,道:“远道,谢谢你。”
甄远道愣住了片刻,定定地望着眼前娇俏的女子。从未有人这样唤过他,他的父母唤他道儿,他的兄弟姐妹也是按着排行叫他,他的朋友叫他的字,他的妻子云辛萝也是规矩地叫他一声夫君。
只有她,碧珠儿。
碧珠儿忽然觉得气氛一片静默,抬起头时却深深坠入了甄远道的眸子里。她的脸颊飘起了朵朵绯红的花朵,直羞得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谢谢甄大人。”
“不必。”甄远道有些急切地握住了碧珠儿的手腕,“你可以叫我远道。我的名字出自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碧珠儿今年已二十了,年纪算不得轻,却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大人,听说夫人也是出身官宦人家,想来很懂得礼仪,方才是碧珠儿过分了,大人的名讳该是夫人叫的,哪里是碧珠儿一个小丫头叫的呢。”
甄远道心思跟明镜似的,从碧珠儿把伞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碧珠儿对他动了心。原以为那是燕王派她送伞的,可那日回去仔细端详了伞,伞面上没有燕王府的印章,却有一颗碧色的珠子。
于是,他便省的了。
“我与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前从未见过。她是大家小姐,哪里会唤我的名字?”甄远道轻笑,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碧珠儿,你愿意跟着我吗?”
碧珠儿退后了几步,似乎有些害怕。甄远道心中懊悔自己说得太快,只能道:“我也只是问问你的意思罢了。”
碧珠儿脸颊滚烫不已,别了脸不敢再看他,“你,你容我想想。”
说罢,便仓皇地跑开了。然而碧珠儿的心,却是雀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