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琴音深幽引玉人（1 / 1）

太平行宫的日子安静而悠长，舒妃虽为皇帝到了行宫而开心，可随行的亦有不少妃嫔，更为了朝政计，皇帝也不能夜夜留在她的桐花台。皇帝怕她吃心，在召幸其余妃嫔前都会知会她一声。皇帝亦怕她难过，召幸其余妃嫔都是间隔几日的。

夜色初至，太平行宫内甚是清凉，桐花台内也安置了不少竹制风轮，徐徐转动，更让桐花台内如进了冰窖般清爽。舒妃觉得无聊得紧，便与积云一道去外头走走，也好散一散心。

太平行宫从前只有她一人居住，在偌大的行宫中难免有冷清寂寞之意。可是此番皇帝携了后妃至太平行宫消暑，太平行宫复又热闹起来，可是舒妃心底竟生出一丝凄然。不为别的，恰是因为那些妃嫔对她都抱有敌意，反而让她更觉步步惊险。

舒妃微微叹了一口气，翻月湖水光粼粼，月光柔柔，静静地流泻在碧玉般的荷叶上。静静的夜空里传来清脆悦耳的琴声，舒妃素好音律，便循着琴声慢慢走至水阁前。

水阁里端坐着一名淡青色藤萝缠枝宫装的美丽女子，纤纤玉手在琴上来回拨弄，如珠如玉的琴音便幽幽地从她手底下流出。舒妃认得她，那是从二品淑仪朱成璧。

朱成璧抬眉，唇畔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嫔妾闲来无事，深夜弹琴，不想惊扰了舒妃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朱成璧口吻虽然淡漠生疏，然而话里不曾蕴含有敌对之意，加之她深夜抚琴，喜好音律的多是高洁之人，舒妃心下便生了亲近之意。遂笑道：“淑仪姐姐这般说也太客气了，看姐姐琴技娴熟，只是该在第十七个音时稍稍弹高些，这样这首曲子才能一波三折，悦耳动听。”

朱成璧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原来娘娘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技法更在嫔妾之上。嫔妾今日受教了。”

舒妃微一侧首，如花的笑靥上一双眼睛弯如明月，“也说不上什么指导。从前我在荣德长公主府便是专学琴笛的。”她忽地住口，勉强地弯起唇角，“我出身寒微，比不上姐姐的。也难怪皇上的妃嫔们都不喜欢我。”

朱成璧起身走向舒妃，口吻也多了丝亲近和安慰，“娘娘不必伤感自身，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本是平阳公主府的歌女，最后依然入主甘泉宫，独霸天下。”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就算娘娘没有卫子夫皇后的幸运，可得到皇上的垂爱，也是娘娘的一道护身符。而宫中妃嫔多是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熬了许多年最多也如玉妃般位列妃位，自然是不忿娘娘横空而出，以正二品妃位的高位进宫。所以对娘娘暗语讥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舒妃恍如醍醐灌顶，不免轻轻点头，“淑仪姐姐这话儿当真是不错。只是……”她觑了朱成璧一眼，略带犹豫地试探道：“姐姐也是后妃之一，对我难道就没有一丝芥蒂和厌恶吗？”

朱成璧不语，静了好一会子才开口道：“嫔妾无宠已久，如今宫中谁有宠谁无宠，又与嫔妾有何关系呢？嫔妾不过是希望能好好将真宁和玄淩抚育成人。”

朱成璧缓缓说出这番话，眼睛里微微晃过一抹心虚。她岂是愿意一辈子平安度日的女人，当初进宫的心愿也是为了自己能在朱家有立足之地。前些年好不容易将同是庶出的弟弟朱常煦送进了精锐营，今日又布下与舒妃的机缘巧遇，便是为着日后好借舒妃之力复宠，这般想来，她又岂是宁愿无宠终老于深宫之人呢？

舒妃心思纯净，抿唇一笑，倒是真有几分嫣然生姿，不负皇帝的赐名了。“我原以为妃嫔们皆是嫉恨着我的，如果姐姐不嫌弃，日后我便唤你姐姐了。”

朱成璧掩口一笑，“瞧娘娘说的，方才不是已经叫上嫔妾姐姐了么？”

舒妃扑哧一笑，“倒是我糊涂了呢。”

朱成璧与舒妃相视一笑，恍如多年旧友。

午后清闲，朱成璧取了一篮绯红的菱角坐于榴花树下，纤手来回拨弄旋转，剥出晶莹雪白的菱肉，再放置于冰镇的玉盘之上。这冰镇菱角是真宁喜欢的，她性子活泼，此刻带着五岁的玄淩在外边玩耍，回来后必是吵闹着要吃的。

和妃踏进玉润堂时细细打量了那一片郁郁青青的凤尾竹，浅笑道：“姐姐好兴致。”她曼步走至朱成璧身侧，流转的眼神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安与试探，“听说姐姐近日与舒妃走得很近。”

朱成璧专心剥着手中的菱角，似乎没有听到和妃的问话般，“娘娘如今行的是明哲保身之道，舒妃在宫中无枝可依，宫外更无外戚，娘娘又何须忌惮她？”

和妃明眸一垂。她原本也是个温婉的性子，本就不欲与他人争夺宠爱，加上她是鲜卑女子的出身，在宫廷中存活更是小心翼翼。先前她还有五皇子来聊以慰藉，只叹五皇子早夭，她亦觉宫廷斗争险恶，遂不复往日，但求能安稳终老。

“正是因妹妹知道天机难测，才出言相劝。姐姐有一子一女，老无所忧，而舒妃是皇后、玉妃等人的眼中钉，姐姐何须蹚这趟浑水，若连累了真宁帝姬和四殿下，那不是得不偿失么？”

朱成璧不认同和妃的话儿，娓娓道来，“其实娘娘也是聪颖的人儿，怎会不明如今宫中皇后一人独大，玉妃再嚣张，也不过是皇后的棋子。先头的祝修仪如此依附皇后，还不是落得封宫的下场？只是最近昭容娘娘与皇后愈发亲近，她有大殿下傍身自是不怕。可是嫔妾却还要仰人鼻息，与舒妃交好固然是保住自身，她却也是个不谙斗争的玉人儿，想来不会加害嫔妾。”

和妃默默无言。是了，皇后仰仗太后把持六宫大权，合宫大半妃嫔皆依附于她。皇后看似风光无限，然则她与玉妃交手过几次，深知玉妃不是好相与的人，必不甘屈居人下。祝修仪与敦嫔被封宫一事亦十分蹊跷，安知不是玉妃从中作梗？如今李昭容、丹嫔皆与皇后来往亲密，宫中便剩下她、朱淑仪、苏容华和一个始终默默的涵嫔了。

朱成璧瞧见和妃出了神儿，轻轻一语犹如晴天霹雳，直直打进和妃的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身在后宫，怎么可能有一日不斗争，不算计？除非是死人。娘娘想置身事外，可哪有这么容易？难道娘娘当真不为死得不明不白的五皇子想想么？”

提起玄治，和妃心口如重重一击，剧烈的疼痛蔓延至全身的各个角落，痛得她直喘不过气儿来。这两年，她日日夜夜都思念着玄治，越是想着，心口便越是疼得厉害。

“姐姐说，治儿死得不明不白？”和妃心中一直对五殿下的死抱有疑虑，只可惜事情始末毫无破绽可言，她便也不能揪出幕后真凶了。

朱成璧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附在和妃的耳边低低说道：“太医院的葛霁葛太医是嫔妾的心腹，他曾暗地里和嫔妾说过，小儿的确是忌食白果，可须得吃上八九颗才能致命。试问年幼的五殿下是得误食了多少粉末才死的呢？”

和妃眉心倏地一跳，手中江宁织造进贡的牡丹绣帕攥得微微变形，原本艳丽华贵的牡丹花儿也扭曲成了可怖的样子。“是皇后，还是玉妃？”

“或许，两人皆是呢。”朱成璧复又坐直了身子，妙手将一颗果肉莹白的菱角放在和妃面前，“咱们若是一味按兵不动，只怕别人会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后宫中最讲究的是制衡之道，势均力敌才是最妙的局势。且瞧瞧太后和贵太妃便晓得这一层了。咱们若不能同气连枝，只怕会被她们一个一个拔除了，到时，别说家族荣光，连自身都要仰人鼻息了。”

和妃最明白事理，朱成璧的一番话她已猜到一二。

宫中妃嫔皆分党派，先前她得宠生子，人人趋炎附势，如今她失宠失子，却也不能让人轻视她。即便她此生不能位列四妃，也须得为了将来好好打算。

再度抬眉时，和妃的眼里已生了淡淡的冰冷，“姐姐素来看人看事都格外清楚，妹妹日后便全仰仗姐姐了。”

朱成璧巧笑嫣然，“娘娘客气，嫔妾本就与娘娘是一条船上的，不是么？”

二人会心一笑，同时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一碰，发出叮当的响声。朱淑仪与和妃之间，已然有一条线紧紧地将她们牵系在一起。

先前她们二人只能算是深宫中颇为交心的妃嫔，如今成了心意相合的盟友。

后宫之中，即便目的不同，但只要敌人是共同的，终会走上结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