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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月明林下

八月上中旬的姑苏城处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白日里,自古以来缠绕着江南的水润湿气与盛夏的酷暑一道,让人闷热的无法透过气来。但待到夕阳西下,夜色四合之后,也渐渐有凉风吹起,拂过肌肤发丝,颇有几分清爽之感。

06年前后城郊大兴土木,一所大学拔地而起,一开始只有最前方一幢孤零零的教学楼,后来渐渐增加了理科楼群,商管楼群和一幢十余层高的图书馆。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这所大学的补考周,该校师生亲切的称其为“夏令营”。由于种种原因在上一学年中未能通过考试的学生会在这一周里统一进行补考,并根据补考的成绩决定在未来的一学年里,他们是留级,重修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正常的升级。

这故事的开始便甚是荒唐。

这一天不仅仅是夏令营里的寻常一天,更是旧历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人们俗称的鬼节。老一辈的人在面对这个日子的时候大多会选择早早回家而后闭门不出,但是年轻人大多数不相信这个,根本不会为此改变自己的娱乐休闲计划。

这天夜晚,墨黑的天空中一轮皎皎孤月,周围散落着繁星点点,食堂门前,下沉广场周边的小路上,路旁的石墩顶端镶嵌着方正素雅的路灯,齐齐照出暖色的光,投射着花木扶疏,清影微曳,将理科楼与商管楼之间大片的空旷地区点缀的如梦似幻。微凉的风中夹杂着青草的清新和花朵的甜香。此时,如果坐在食堂与商管楼夹起的小道旁的木椅上,调动所有的感官细赏这情景,或许会觉得自己走进了华美的歌,旖旎的梦中。

风吹过芳草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蝉轻声的鸣叫着,伴以芬芳的气息与眼前柔和暖色的灯光,此时的校园委实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在这一刻这静谧唯美的气氛却被打破了——

一个脚步跌跌撞撞,浑身酒气的少女自商管楼外的方向向着理科楼一路走去,鞋子拖过地面的声音很有几分刺耳,在酒精的刺激下她似乎很是开怀,一边走还要一边唱,声音高亢尖利,几乎能撕裂闻者的耳膜。也就是现在是暑假期间,天色又晚了,没有路人经过,如果有谁看到这样的场景,只怕会将她当做疯子扭送精神病院。若有飞鸟经过,必然受此惊吓,从高空坠地。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这是流传数百年之久的《葬花吟》,出自曹公《红楼梦》。

醉酒高歌的人叫陈兰,是该校一名大一学生。由于种种原因,她在大一下学期未能通过一门重要的考试,不得不在假期还未结束时便回到学校来参加补考。今天下午,经历了紧张的自修复习的她终于结束了补考,自认发挥极佳的她心情大好,随即呼朋引伴街边聚餐,席间自然少不得觥筹交错。

其实她的朋友们还是明理的,不会硬逼着一个女生喝酒。但是她就好这一口: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高中时候起,由于学习压力大得了失眠的毛病。为了夜间安枕,她往往会在睡前给自己灌一小杯红酒,如此这样一来二去竟然迷上了这滋味。到了大学偶有应酬,人家和她开玩笑敬她酒,她居然也并不推辞,大大方方的接受,倒是让人家小小的吃了一惊。

地上的人在走,天上的乌云也在走。黑压压的一团移过去,将月轮的光华挡在身后。石头铺成的小径并不平整,穿着平底凉鞋踏过倒也觉得按压的脚底很舒适。陈兰渐渐走进了理科楼群,歌声也从嘶声尖利渐渐变回圆润柔和,曲调也渐渐回复正途,不再是跑调到不知何处的情况了。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

她晕晕乎乎的转在理科楼群里,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转不出去,她愣愣的抬起头,看着空中庭院的护栏,有些不知所措。

心里不知所措,嘴中却依然在酒精的驱动下唱着:“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她忽而又一笑,转不出去又怎么样,反正,没有测试要考,没有文章要写,没有课要听,在这里转上几圈,又怎样?不会耽误什么时间。

于是她便就那样走着,走着,空气里满是青草的清新之气,回廊交错的楼群高处亮着灯,光线投下来让她可以看清周围的景致:几乎每一栋楼侧都有一个长方形的人工水池,里面游动着细小的金鱼。水池上方是各色石块拼接而成的斜坡,偶尔会人工从斜坡顶端喷射出水流,形成瀑布的景致;而楼畔没有水池的话,便会有与地面成70度角左右的青草斜坡,自右下到左上有一道细长的楼梯,可以通过这道楼梯登上楼顶的空中花园。

高亮的歌声犹自响着,还因为主人心境开阔而愈发高扬:“天尽头,何处……”

明明不是学期内,今夜却不知为何,水池旁柔暖的淡黄亮着,机械运转着驱动人工瀑布的景致出现在陈兰眼前,哗哗的水声在醉酒的人听来倒也是挺悦耳。

原本平顺延伸的声线戛然而止,音量骤然低了下去:“何处……何处……”

何处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歌词的窘境让她忍不住狠狠的揪了一下自己的衣角:调已经昂了上去,状态也渐入佳境,情绪正是饱满时,在这种状况下却不能继续唱下去,就像一口气闷在胸中无法吐出一样。

“何处……何处……”

音色带了几分烦躁,就在这时,却听高处有人曼声轻吟的接到:“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是谁?

陈兰一瞬间僵住了身子,下意识的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她的目光移过池子,移过水流,再往上——

再往上似乎有一团暗影,或许是酒精迷醉的作用,她觉得自己看不清那上面是什么,于是她睁大了眼睛更加用力的看,还是觉得费劲。她有些沮丧的将手指置于眼睑上轻轻的揉了揉,再睁开眼时,老天似乎见她辛苦,帮了她一个忙,乌云移去,皎月重现。

云破月出那一瞬间,清冷的光自九重天上倾泻而下,她浑身一激灵,仿佛一瞬间从里到外都被凉水浸透了一般,却见高处素白的裙裾翩迁起舞,她再将目光上移,霎时酒醒了一半:人工瀑布的顶端右角,坐着的竟是一个身着素白连衣裙的女子。

——月明林下美人来。

她就那样舒舒服服的端坐在瀑布的高处,乌黑的发丝随着夜间的凉风轻轻拂动,其间有几缕调皮的跃到额前,精致秀丽的容貌令人见之忘俗,她毫不顾忌她的衣裙,任由流水冲刷浸泡其中的衣料,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在清池中的白莲,双足柳叶拂水般点过流淌着瀑布的斜坡。淡淡的水汽弥漫氤氲,光影交错,明明暗暗,将本就有着如瑶池仙姝一般卓绝姿容的女子,衬托的像雪山圣女般不食人间烟火。

时间过去许久后,陈兰依然记得那一瞬间为那种美丽而战栗的感觉,她甚至以为,是广寒宫中的月神乘着清光下临红尘。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素衣女子似乎并不知道陈兰心中所想的是什么,只是继续将剩下的诗文顺了下来,明若清溪的双目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面前呆愣的少女,双足从水中提出,踩向一旁某处,而后站起了身。

陈兰还是面上僵硬呆愣,她完全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她觉得面前清气流转,再一看,那白衣女子已然从瀑布的顶端走回了地面,端立在她面前。

“试看春蚕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白衣女子仍然是笑吟吟的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少女,陈兰下意识的往后稍退一步,开始清醒的大脑为方才居然那样失态放歌而懊悔,偏偏这白衣女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姑娘,就是你在学校里大声唱歌?呵,以后可别这样了,会吓到人的。”

陈兰的面颊涨红了,却看眼前白衣女子态度温和,眸光清亮,尴尬却也减去了几分。

“嘻嘻,看把你吓得……”白衣女子唇角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你哪个专业的?该上大几了?”

“额……”尚未完全失去作用的酒精和残存的尴尬让少女一时间讷讷不知如何反应。

白衣女子又打量了少女几眼,见她这副反应,只得说:“好吧……我回去忙我的了,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做实验,现在住在校外的青藤小区,有空去我那玩啊。”

青藤区是学校的一个宿舍区,装修与设施较其他地方都好,她说自己住在青藤区,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第一眼见,不要说知根知底,就连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居然就邀请人家去她那玩?这白衣女子当真是奇怪,比她这个醉酒在校园清静之地高歌的人还奇怪——陈兰这般想到。

她微微仰头,天空月清且明,眼前流水潺潺,明明是极富现代风格的建筑背景,恍然间却如同穿行至古韵盎然的山林。

猛然间她又觉得,许是酒精在胃里烧着,许是热浪又起,方才那清凉沁骨的夜气似是随着那白衣女子一道离去了。

二:惊魂之忆

晓来雨过,遗踪犹在。

陈兰从女生宿舍的床上迷迷蒙蒙的渐渐转醒,昨夜并未完全合拢的窗帘间泻出大片的光,她翻身坐起,看向窗外。

天色阴沉,挂在阳台上的晾衣杆随风微微摇曳,她小心翼翼的从踩着梯子登下,将窗帘完全的拉开,而后推开阳台的门,上前几步,将手伸出去,几缕细细的湿意打在手心里:原来是无声无息的雨,今晨仍蒙蒙的下。

昨天深夜那场雨下的很大。雪亮的闪电一次又一次的劈开泼墨般的天空,就像刀子割破暗色的丝绸那般,噼里啪啦的雨声不弱于惊雷轰隆。她和室友们被从甜梦中惊醒,匆匆忙忙的从床铺上爬下,将挂晒在外的衣物收回。

看样子,今天会很凉快呢……陈兰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衣柜中翻找着,那就穿件长袖吧……教学楼和机房的空调都会开的那么大,冻僵了胳膊可不好过。

她简单的在宿舍门后的水池前洗漱了一下,便拎起东西出了门,电梯一如既往的挤不上,她今天也不犯懒了,就从楼梯走了下来。

在一楼大厅她向外看:苍翠茂盛的绿树随风雨摆动,楼前左右两条小路已经有络绎不绝的学生行走着,她看了一眼时间,觉得恐怕自己很难抢到前几排的好位置了。毕竟现在是刚开学,学生们对于学术还是很有热情的。

走出宿舍楼,绕过小卖部,经过食堂,穿过操场,再扎进教学楼群,在学校里更能看见数千名的学生成群结队的赶往教室或者图书馆,场景好不壮观。经过某处时,陈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那一片瀑布,若有所思。

此时的理科楼,高层建筑合围于四周,虽有人偶尔经过,却难以破坏这四下环合的背景围绕的宁静。甚至在闭上眼睛细细感知时,会产生错觉:自己并非置身一座现代化高校中,而是穿行在幽篁林海深处。瀑布的水声哗哗作响,间或伴以周遭清脆的鸟叫虫鸣,令人心旷神怡,如至桃源。

月华大盛的夜晚仿佛又回到了眼前,拂过面颊的不知是早间的晨风还是清凉的晚风,吟诗的曼声犹在耳畔,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恍惚。

和那个白衣女认识的时间不足旬月,但是陈兰却觉得在自己心中,已经觉得她比自己不少普通朋友更加亲密了。

甚至在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她们还共同居住在青藤区了一段时间。

陈兰补考后没有回家——反正再有半个来月就开学了,何妨继续在宿舍里住着?补考党们大多回去了,迎新的学生还没赶回来,那几天学校里是真空荡。她陈兰倒是好运气,时不时可以在校园里碰上那天明亮月光下仙子一般的美人。

大美女告诉陈兰她叫林芷,开学要上大四了,是个生科学生,暑假之所以没回家是因为她在跟着老板做项目,现在进展也很好。今年学校开放青藤区申请后,她便住到那边的二人间去了。

似乎是持续了将近一个暑假的实验已告尾声,她倒是时常和补考完,成天闲着没事的陈兰东拉西扯,到处转悠,一来二去两人也混的挺熟。在开学前短暂的鲜有人出没的校园里,她们会一同漫步,在下沉广场之畔有大片的空地,种植了种种陈兰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和树木,她们并排走过去时,林芷会用她纤细的手指点着那些或艳丽,或素淡的花草告诉陈兰,它们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科什么种,陈兰很认真的听她讲解,就像一个用功的学生;她们一同进餐,在文星广场的小店里,对着一张桌子。

陈兰不得不承认,林芷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或许是她精致的美貌,或许是那通身的气韵,或许是那种很温和亲切的态度。她用那种温柔似水的声音对自己说话时,她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为自己轻轻理着鬓角的乱发时,如是种种的瞬间让陈兰觉得仿佛有羽毛在自己的心脏上轻轻划过,撩拨起一种慌乱却舒畅的感觉。

说起陈兰住到林芷那里去的缘由,得费上一番口舌。

她们宿舍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寝室,靠近陈兰床铺的那边宿舍一直都有人住,这个假期也有一个女生回来了。而另一边寝室却没有人。在上学期,曾经有室友开玩笑隔壁寝室没有住人是因为住了幽灵,被大家笑着骂了一通,玩笑话自然是玩笑话,只是在返校季的剩余时间里一个人住在宿舍里时,想着这玩笑话,也未免觉得心里有些慌。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命令自己勇敢一点,不要想这有的没的。

拉窗帘,关灯,爬上梯子,闭上眼。

她以为自己合上双眼后很快就可以沉入梦乡,但是这似乎很是困难,她辗转反侧许久却还是难以入眠。

或许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她这样想着,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在开关键上一按,凉气从出风口徐徐吹出,暑热湿气尽数被抽出,环境渐渐舒适了起来,陈兰的眼皮也越来越沉,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

“开会儿就关了吧。”似乎是舍友在说话,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嗯,好的。”已经是昏昏沉沉的陈兰下意识的应答着,却猛然间浑身一个激灵,眼睛睁开,整个人清醒过来,冷汗直冒。

——室友都回家去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谁在跟她讲话?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看着天花板上两盏吊灯模糊的形状。皮肤上接触的和心脏中冒出的凉意在四肢百骸交汇,她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恐惧感在她的身体里蔓延,这让她浑身僵硬,她不敢下床查看,万籁俱寂的深夜,骇异缠绕着她久久不肯离去。

她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从身体硬生生榨出了些许勇气,她把手小心翼翼的伸出被子,飞快的拉开控制宿舍大灯的灯闸。

白色的光线照射了出来,她咪了一会儿眼睛,才算是适应这样的强光照射。

她微微侧身,由上往下看着宿舍的陈设,书桌,地板,脸盆,对面的衣柜……

没有任何的异常。可是为什么,就是在这个平日里和姐妹一样的室友一起嬉笑栖息惯了的地方,却会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让自己全身寒意的惊悸之感?

她屏住呼吸,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要自己镇静下来——没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怕也不必再怕多少天了,隔壁床的小刘已经在□□里说了,再过五六天她就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还是心神不宁,本想关灯,但是终归还是决定开着灯就寝。

她反复的在内心鼓励自己,终于积攒出了闭上眼睛的勇气。然而,就在她决定这么做时,变故陡生: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放佛扣在了她的心脏上,咚咚咚,咚咚咚,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不由得又是一僵。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陈兰的警戒之心顿起,联想到一些入室盗窃,抢劫的案子,她想了想,做了一个决定:

她扬声问道:“是谁在门外?有什么事?”

宿舍的房间并不大,可这一声喊出来后,她却感到自己隐隐听到了回声。她一贯迟钝,不知为何这次却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一点,这让她心里有些惊疑不定。

“不要开灯……把灯灭了……把灯灭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声线粗粝,语意凄厉,让听闻者觉得好像有什么在抓挠自己的心脏。

“灭掉……灭掉它!”

“咚咚”的声音依旧在门外不时响起,音量越来越大,嘶哑的声音也在继续哀嚎着要求她熄灯,但是——

不对,为什么敲击声是从门外传来的,但是说话声却似乎……来自卫生间?

她鬼使神差一般的再次起身,转身踩着梯子快步回到地上,面朝卫生间与门的方向站直,然后轻手轻脚的向前走。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不绝于耳,她决定暂时不去理会,而是快速的打开了卫生间里所有的灯。

“灭掉!”

就在光线照射而出的下一秒,近乎疯狂的嘶喊声狠狠的冲刷着她的耳膜,她惊觉到,这个声音,似乎就是从面前的上方传来的!

她下意识的抬头,却看到卫生间上方的玻璃窗外,扒着一张黑色的狗脸!

狗的嘴不停的开合着:“我叫你把灯关了,你为什么不关?我都敲了这么久的门了!你还开了更多的灯!”

它都敲了这么久的门了?

被惊骇震的有些发木的大脑转动着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一边敲门,一边趴在卫生间的窗口?这怎么可能做到?更何况,更何况……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失去了知觉。眼前渐渐变黑,无法看清卫生间发黄的瓷砖墙壁,略微昏暗的灯光和那个普通的窗框中间极不普通的,惊人的一幕。最终,她缓缓倒在了地上。

意识彻底跌入黑暗之前,她最后一个转过的念头是:

更何况,狗怎么会说人话?

三:暂避

她看到周围尽是白雾。

她的意识很不清明,隐隐约约的知道,自己现如今正沉陷在黑甜的睡眠中。但是她并不愿意醒来,情愿沉溺在这短暂的平安与宁静中。

——她的确是个爱逃避的人,遇到什么事就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希望等再抬头时一切问题就自动解决了……

这样多好……多好……她一边模模糊糊的如此想着,一边下意识的转了个身。然后,腹部与胸前的一阵刺痛将她的意识强行拖回。

她睁开了双眼,但是一时无法适应头顶白炽灯明亮的光,出于自我保护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她渐渐能够看清眼前的的白色瓷砖。迟钝的转动头部,她辨认出这里是寝室的卫生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茫然的思索了片刻,很快,深夜的敲门声,沙哑粗粝的嘶喊与门窗上的狗脸从脑海深处依次浮现出来,她惶然惊起,由于猛然站起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片发花。

她扶住额头——不行,这个地方不能呆了!这座新建不足十年的学校,这个号称配套最豪华的宿舍里,居然有不干净的东西……

她觉得这实在太可怕了,甚至都顾不上感到难以置信——以往受到的所有正统教育畏首畏尾的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因为它们没有办法解释昨晚那些离奇的事情。陈兰感到,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出于人类恐惧死亡的本能,首先想到的不是这是否符合自己的三观,符合常理与逻辑,而是怎么样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以往的一年里,她和三位室友住在一起,人多阳气盛,想来它们自然是不敢出来作祟的,可是现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住。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讲,鬼节七月半那天及之后的好几个夜晚都没有怎么样,为什么偏偏昨日闹出了那样的事情?

原因什么的不必细想,现在的要紧任务是赶紧离开这里……

大学以来第一次,陈兰对学校采用这样开放的管理方式感到庆幸:夜间不查寝,随便住不住。让她不用费劲为搬出去寻找借口,想走就走。

她面色煞白,将窗帘拉开。虽然宿舍朝北,但还是有大片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了进来,果然人类是天性向阳的生物,在双臂一同扯起帘布向旁边推去那一瞬间,温暖落了满怀,一扫深夜遗留的惊骇与寒意,让她由内到外感到舒畅。

这让她变的更冷静了一些,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的做打算。

她用清楚些的头脑重新思索:会不会是有什么人要恐吓她,所以故意弄出那样的动静?她尝试推导那些过程,的确,充分利用录音设备与道具的话可以达到那样的效果。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就算昨天那恐怖的一幕幕出自人力的运作,那又怎么样?有很大的区别吗?如果有什么人可以安排布置下这一切,恐怕说明……假如他(她)想要伤害自己的话,他(她)完全可以做到。

她的脑子里不停歇的转着各种念头,手上也在不断的忙活着。换洗衣物一件件被她捡入行李箱中。她觉得封闭门窗的宿舍就像一个墓穴,要把她年轻鲜活的生命埋葬在里面。

旋开把手向内一拉,走廊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内里的屋子门打开又关上,两个年轻女孩聊着最近绯闻不断的男女明星,从她门前经过。世俗却亲切的普通对话让她觉得自己真正从幽冥回到了人世。

就在她打算离开门口回屋子里继续收拾东西时,忽然一个黑色的物体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愣了愣,定睛一看,确实一只黑色的狗,悬在空中,而且……而且似乎就是昨天那条狗!

黑犬狂吠不止,呼啸着带起一阵劲风,直冲着她的额头而去,她下意识的将头往后仰,狗的身影穿过头颅,她感到脑中一派阴寒,险些跌倒在地上。

她转过头,宿舍里如同方才一样,毫无异状。

但是她却不敢再在屋内停留了。

原来真的是……真的是“那种东西”……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解释吗?她想不出来!

她匆匆忙忙的拿起随身便携的小包离开了宿舍,来到中庭。她本来按下了电梯,但是那幽闭昏暗的空间让她感到恐惧。她看到那座电梯停在了她所住的楼层——14楼,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且惶恐,匆匆忙忙的转身飞似得逃开。

顺着体育场旁边的小径,走过马路,她来到了大一上了一年课的基础楼,将ID卡出示给保安大叔看,而后顺利的走了进去。

她思索了片刻之后,和一个端着茶水的老者一同坐上了电梯,思索了一下,按下了5楼。

她像一侧的长廊走去——她记得自己英语外教老师就在那边,她的勤学好问给那个亲切和善的英国老太太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发一封邮件过去,就喝着免费的咖啡听人家讲异域的风土人情这种事情在上个学期时有发生,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至于是是路德教派还是天主教那陈兰也说不准,每周都会去附近的教堂做礼拜——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她谈谈自己今天遇到的事情。

她缓步走过昏暗的长廊,一边走一边在想开场白应该怎么说:‘你好,Anne,暑假过的怎么样?’‘嗨,Anne,我遇到了一些困难。’

………………

她走到了Anne的办公室门前,抬起手轻轻的扣了下门——其实她也不能确定这位老太太现在还在苏州,但是她补考前的那几天还曾经在图书馆二楼的咖啡厅里见到她,但愿她还在。

“扣扣扣,扣扣扣……”

轻声有礼的敲门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是毫无反应,陈兰不由得有些沮丧,或许她暂时不在办公室,或许她趁着开学前最后的时间回英国去探亲……不论是什么缘故,她想要通过自己的老师请求基督教廷的帮助恐怕很难办到了。

她失落的慢慢离开了办公室门前,五楼中厅讨论区此时空无一人,她颓然坐在沙发上。

假如她看到了听离开走廊那一瞬间走廊里的场景——她一定会庆幸自己及时的离开了。

在她微微侧身离开昏暗长廊的那一刻,那扇在她轻轻叩击时沉默的门被缓缓旋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侧脸闪现在门缝中,虽然只是侧脸但是可以辨认出那是一张属于男人的脸。他的眼睛极其骇人的旋转了一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的行踪,而后他微微扭头,然后就可以发现,他头颅的另外半边没有皮肤覆盖,鲜红的肌肉组织上分布着不时突突跳起的血管,在冷气开的十足的走廊里,似乎还能够看到朦胧的白气从其上缓缓升腾……

第四章--下沉广场

陈兰在讨论区少坐了片刻后,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双腿僵硬,便决定步行下楼以活动筋骨。

走到一楼,上学期结束前尚未来得及揭下的宣传海报随着吹进楼的微风轻轻摇动,鼻尖嗅到温暖的香气——那来源于被加热到正好酥脆入口的面食,是阅览室前的便利店新出炉的食物。

这样美好的气息唤醒了她对食物的渴望,她感觉自己被拎进了一锅文火烹煮的鲜美靓汤,这才注意到,在宿舍里狼狈爬起后,她没有吃任何东西。

口袋里还有几块钱,她毅然决然的一头扎进了便利店,打算让那个永远阴沉着一张脸的女店主为自己热一个三明治。当脑海中转过三明治这个念头,她回忆起一口咬下这种来自西方的食物时,牙齿依次碾压过面包,蔬菜和肉类,汁水溢了满口那种美妙的感觉,更加觉得饥肠辘辘。

那女店主用她万年不变“你们欠了我五百万”的表情接过了那一小包食物,冷冰冰的报出了价格,陈兰从裤子口袋中掏出硬币,想要递给女店主。眼角的余光向商店外侧无意的扫了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隐约有些像林芷。

是她吗?

陈兰刚想回头看一眼,手中几枚硬币却不听话的滚落到地上,她连忙蹲下弯腰将它们一一捡回,再站起来时,或许是由于一直没有进食,血糖过低,她眼前花了一下,渐渐才恢复清明。

女店主依然是一张冰山脸,将加热过的食物扔到陈兰面前。陈兰为了不讨嫌,赶紧把硬币往收银台一放,拿上热好的三明治离开了可的。她仔细而快速的环视了一楼周围一遍,并没有看到林芷出现,她把这归结为自己饿的花了眼。

她走出了基础楼,打算去下沉广场找某位与自己还算熟识的同学。从一侧小门转出后,取道基础楼东侧,不消几步,全校最高的建筑物——图书馆便映入眼底。她又拐道穿过理科楼群,由土木楼,理科楼,工科楼,商管楼和食堂四面围绕而成的宽阔空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所要去往的,是被这所大学用于学生创业的,大广场的下沉式子广场。

学校漫长的暑假长达将近三个月,有人会选择回家,但也有不少留校的,她的这位同学在下沉广场申请来了一家店面,据开学还有半月左右,他从家里返校——据说是因为他新开的店。

这位同学名叫杨哲,与她专业相同。大一第一个学期的高数课被分到同一个班,就此熟识。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打算平平庸庸的度过大学四年。借着学校的帮助尝试创业,就是他这种想法的体现方式之一。

陈兰和他本人算的上好朋友了,但对他女朋友朱静,也只是认识而已。她打算去请求他当自己的说客,说服他女朋友允许自己去她宿舍借宿几天——再经历了那样一系列事情之后,她真的不太敢再一个人回宿舍睡了。

通往下沉广场的台阶旁,石球上依然覆盖着愚人节时候画上的可爱图案,哆啦A梦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过路人,笑的很是开怀。

可是陈兰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东西,她只是沉默着走下台阶,此时的下沉式广场里并不清静,几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幼小的孩子在其中玩耍嬉戏,她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们,然后抬眼看了一下天空,觉得吓了一跳:此时居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上密布的云彩呈现出难见的橙红色,火烧云的美丽景象提醒陈兰黑夜又快来到了。

看来自己昨夜那一觉,睡的真的很久啊……

那几对母子依然在追逐嬉戏,这场景映在饱受惊吓的陈兰眼里,竟让她颇为不满:

继续幸福的活着吧,你们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蠢的人类!

杨哲的店铺并不难找,顺着靠近御膳房与P020那一侧的楼梯往下走,左手边第二间的书店就是她的目的地。

她现在就站在店门前,周围的书架依然耸立着,和她上学期来这里时看到的一样。那时杨哲兴冲冲的邀请了包括她在内的好几位同学朋友,来庆祝他开业大吉。她当时仗着和杨哲关系好,没事瞎说了句大实在话:“你这里的书都是啥,一本有用的都没有。”意思就是说,这里没有她喜欢的书。杨哲也是一贯爱和人开玩笑,听得此言不气不恼,只是笑骂了一句:“我靠,陈兰,开门第一天你他妈就要踢我场子。”

她当时也笑着骂又回顶了一句,话说的狠,但气氛却是融洽和睦的。

回忆在脑海中飞快的一掠而过,她眼中带着半分笑意,看着吧台里一个背对着大门的忙碌人影,她伸出手敲了一下玻璃门,扬声道:“杨哲。”

那个人依然对陈兰展示着他的背影,陈兰有些疑惑,上前走了几步:“杨哲?是我,陈兰啊。”

她满不在意的向店中缓步走去,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而就在下一秒,变故陡生————那个人以一种微微有些僵硬的姿态,缓缓的直起腰,然后再转过身,整个过程中他不时的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他僵硬着,狞笑着回过头,欣赏着这个身为不速之客的年轻女子面上的惊愕与恐惧。

“啊!”

凄厉疯狂的尖叫响彻了空旷的下陷地带。

原本色泽鲜亮,艳丽无匹的火烧云成了最可怖的背景,温软的红竟似天空渗出的鲜血。地面凹陷下去的大广场一侧,一家应当墨香浮动,暖意流转的店中,不住的往外吹刮着阴寒刺骨的冷风。残阳的光线透不过玻璃,室内幽暗无比。

陈兰拼命的摇着头,心跳如雷,张着口拼命的喘着气,呼吸间带着些许哭腔。身体不住的向后退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看到自己面前呈现出了一张脸:

假如她没有即使离开基础楼五楼走廊的话,她一定会认出这就是那张从她的外教办公室里探出头的那张脸。一边是正常的肌肤,另一边则是肌肉,血管等等组织。

陈兰感到自己背部触到一个微凉坚硬的东西,她用余光扫了一眼,是玻璃门,手上狠狠使力,推开那扇门,一个箭步弹出了书店。

她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的奔跑着。身后传来森冷的狂笑声,她下意识的微微向后转头,更是被激出了一声惊叫——那个出现在杨哲书店中的半脸人狰狞的盯着她的背影,另外半边脸上的肉皮也在缓缓脱落,切口处血流如注。

下沉式广场里,原本嬉笑玩闹的几个人放佛是电影里被按了暂停键,身体定格在某个姿势上。陈兰惊觉周围环境不对:原本还是日落黄昏的时候,转瞬之间,却见星斗满天,朗月当空:须臾之间,白日换成了黑夜。

天幕传来“刺啦~刺啦~”的声响。听起来就像一盒年久的磁带,在老式的录音机里艰难的运转。

她可以抬起头,顺势冲上了台阶,想要离开下沉广场,可就在下一秒,陈兰顿住了脚步。

她清楚的看到:这个下沉式广场的边缘平地上与上端台阶的交界处,每隔不远就分布着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耸立在那里,看着想要自投罗网的她。

“杨哲!杨哲!”

陈兰心中的恐惧感几乎要撕裂她的五脏六腑,她听到自己呼声的回音在空旷的地带游荡,末尾音处却多添了几丝阴冷笑声,仿佛有人在嘲讽她的无谓挣扎。

“杨哲!杨哲!你在哪里?”

声音沙哑且微弱,她跌倒在地上,意识似乎也渐渐模糊了。

嗓子干的仿佛有火在里面烧,她渐渐闭了口,不想再费力气呼喊了。

有什么用……该来的避不过去……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够了……真是够了……她迷迷糊糊的想着:在恐惧中挣扎了好久了……那些个非人的异类能把她怎么样?左不过就是一死……在没有意识的,黑甜的长眠中,不会再有这无尽的,令人疲惫的恐惧了吧……

真是……怕,都怕累了啊……

“谁啊……”

似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涣散的神智慢慢凝聚。这是什么人的声音?好像是杨哲啊……

就着跌倒下去的姿势,她侧目看着天空。黑色的天幕就像被针尖刺中的气球,某一点往下扎,牵扯着其他部位的黑色一并下坠。而那“针尖”处,是一个人的影像:那人面无表情,嘴唇机械的开合着,说的是一声声:“谁啊……”

人影从天空高出缓缓扎向地面,“谁啊”、“谁啊”。短短的两个字不住的重复,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不住回荡。

陈兰的身体下意识的紧缩了起来,意识却再次往混沌深处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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