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璀璨的星空(1 / 1)
驻叶/卡/婕/琳/堡工作组最近变得很繁忙。或者说,他们的某位成员最近非常繁忙。证据就是,他在伊万面前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被释放后,伊万就住在联络组的驻地,他的日常生活有专人照料,生活很方便,同时也被监控得很好。
保尔时不时会来拜访他一下,每次时间都不会持续太长,两个人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很快就结束了。不过最近,这种短暂的拜访行为也几乎绝迹了。保尔已经三天没出现了。取而代之地,从不同的人口中,伊万听说他最近和莫/斯/科的联络相当频繁,每天三五通电话都是常事。伊万坐在火炉边,拉了拉盖在腿上的毛毯,靠着椅背,阖上眼睛。
即使处在全方位监控下,他也能毫不费力地通过一点消息揣测出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他的故乡,他就是俄/罗/斯,俄/罗/斯就是他,他最清楚自己的情况。那位苏维埃同志,恐怕遇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吧。
在小小的斗室中,时间几乎静止。久而久之,似乎伊万自己也融入了房间里,变成家具和摆设之一。即使挨着火炉,厚毛毯下的双脚依然感觉冰冷无比。不仅双脚,他的全身上下都冷得像一块冰。重新获得生命不代表他能活得和以前一样好,现在的他虚弱无比,仅仅维持生存就已经消耗掉了身体的全部力气。他知道这种虚弱和冰冷不能靠食物和药品缓解,他的生命同脚下的大地休戚与共。
莫/斯/科大概正在烦恼这件事情,正在想着怎么解决。伊万有些讽刺地想,感觉日子还没过多久,曾经的敌人就变成了现在的命运共同体——他和保尔,俄/罗/斯和苏维埃。
房门在身后被打开,伊万像往常一样听着,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诧异。熟悉的靴跟声音,几日不见,竟然显得陌生了。伊万没有转头:“您竟然还没回莫/斯/科。”
“啊,我马上回去,因为不得不回去了。”保尔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椅背上,“您也要和我一起回去——把您单独留在这儿我可不太放心。”
伊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由讥讽道:“哈,是啊,这可是曾经的‘白匪堡垒’。”
“大概如此,”保尔不置可否,“总之今天晚上,我们启程。”
是在火车上,保尔告诉了伊万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胜利了,大家踌躇满志,都渴望大干一场,然而满脑子的规划、改革以及高歌猛进的想象,都被这一场饥/荒阻止了。”他面色不快地说着,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
“战争之后的饥/荒往往会带来新的混乱。”伊万坐在他对面,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并且,苏维埃残酷的政策并不利于阻止这样的混乱。被强迫上缴所有粮食的农民们,在饥/荒中,会做出什么呢?恐怕如何阻止即将到来的一切,是所有布/尔/什/维/克的优秀大脑正在烦恼的事情。”
保尔接触到他讽刺的目光,便把视线下移,落在了伊万交叉着的双手上。等伊万说完,他喝了口杯里的酒,开口道:“不是‘即将到来’了,露西亚,它已经发生了——农民暴/动,是的——所以我‘不得不’返回莫/斯/科。”
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这是我真正成为一个国家以来,面对的第一个考验。”
看着对面的青年喝干了杯中酒,伊万没有再接话。保尔的话让他想起他自己,在他刚刚脱离蒙昧、寻求崛起的年月,在面对各种各样未知的挑战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因为烦恼而略微皱起眉头、却在眼眸间闪烁着光彩的神情,眼中映照着前方突出的荆棘,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坚定。那让他想起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女皇,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偶尔经过反光的镜面前,他能看到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多么相似啊。意识到这点,伊万有些许的不快,就如同他意识到现在自己和保尔的命运绑定在一起时那样。他不喜欢保尔,所以当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对方和自己生命的相似与契合时,他当然是不快的。
保尔回到莫/斯/科的一个半月以后,新的政策出台了。这是他遵照上司的指示,多方调查的结果。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民/心/所/向。因为这段时间他都在东奔西跑,伊万自回到莫/斯/科后就完全没有见过他。不过,随着新政策一出,他自然就知道了保尔之前干了什么。
农民们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回到田地里继续自己的劳作。因为这一次他们不用再上缴剩余的粮食,交过税之后,余下的就都是自己的了。村庄里因为饥/荒而苍白消瘦的人们脸上,虽然还是难以有笑容,但多少能透出喜悦的心情——至少伊万的心里,能感受到他们的欢欣。商品市场也重新运转起来,在之前的内战与暴/动中,商业被摧残的不成样子。
生活一点点恢复战争前的样貌,按理说人们应该都是高兴的,可是事实上,反对的声浪却强烈非常。
“我真感到挫败,”保尔抽空跟伊万发牢骚说,“新制定的政策一点效果也没有。”
伊万有些诧异:“怎么会?”他肯定自己感受到的欢喜情绪不是出自臆想,“您感受不到吗?”
“什么?”保尔眉间划过一丝困惑,“我只看到了很多人退/团和退/党……哦,还有自杀——‘莫/斯/科从前整洁美丽,而现在是买卖投机’——原来我的妥协在大家眼里就是这样的。”
伊万默然,他明白保尔想表达的事情了。他当然记得,在那微弱而广泛的欢悦心情之上,还弥漫着一层失望的浓雾。
“是我东奔西跑,和农民们谈话,把他们的想法变成法案,争议产生后,我又进行过那么多次的演说,鼓励人们相信新政策。可是上至官员,下至普通的知识分子——那些离农民稍微有一点距离的人们,仍然分成两派,在新政策有没有背叛社会主义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保尔站在窗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眉头微微皱起。他面向窗外,投射/出去的目光笼罩着迷茫。
我所做的一切伟大与否,由时间来检验。伊万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说话的女皇站在落地的窗前,阳光使她的脸庞闪耀着温暖而明亮的光辉。
“相信时间吧。”伊万不由自主地开口。那双红金异色的眼睛转向他,伊万站起身,礼貌地微笑,“您可以把这个忠告转给那些和您一样感到迷茫和挫败的人们,就说是来自一个比他们稍微活得久一点的人。”
几个月过去,新政策良好的收效终于压过争论的浪潮,时间的确是消除怀疑的良药。保尔的眉目间终于散去了苦恼的神情,再见到伊万时,他的面上又有了温和的微笑。不过这次,伊万笑不出来了。“看到您这位访客,我不得不怀疑几个月前人们对您的指控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把书签夹好,合上手中的书,“怎么,您真的要转投西方的怀抱了?”
“当然不是,”保尔笑了一声,看都没看自己带来的人,“我请琼斯先生来商谈合作的事项,不过令我惊讶的是,会谈结束后琼斯先生执意要来见您。现在怀疑的人是不是该换成我了,露西亚,难道你们双方早就暗中勾结?”
“当然不,”伊万干脆地否认,“因此我很好奇,美/利/坚先生,您现在来见我的目的。”保尔闻言也转头看着身边的“美/利/坚先生”。
阿尔弗雷德不禁感到一阵恶寒,即使是他也能感受出这间屋子里满满的不欢迎气息。但是,美/国小伙子吞了吞口水,世界的HERO完全能应付这个。“苏维埃,我说了我要单独见他,”阿尔弗雷德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就别凑热闹了吧?”
保尔脸上的笑容被一瞬间的惊讶取代,不过很快,他就又捡回了那张精致的面具。“好吧,真是抱歉。那么两位慢慢谈吧。”说罢,他居然真的转身离开了。
搞定了保尔,阿尔弗雷德转身面对眼前的伊万,刚刚消失的那股紧张感又再次浮上来。“嗨,好久不见……呃,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了?”阿尔弗雷德状似游刃有余地开始对话。
想到自己新更改的那个冗长的国名,伊万最终说:“……还是俄/罗/斯吧。”
“啊哈,就是这个。你好,俄罗斯先生。”阿尔弗雷德干笑了一声,心里涌上一丝丝失落。伊万对他是几个世纪不变的礼貌而冷淡,他曾经毫不在乎地说他可以主动,然而几个世纪过去,把冷淡的人变得亲近,似乎越来越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他还失落着,伊万问话的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里:“我能不能知道,苏维埃请您来谈些什么?”
想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回答:“一些关于做生意的事情,不过,还什么都没能决定呢。实际上,他本来邀请的是我家里的企业家们,但是他们谁都不愿意来,于是就把我推来探口风了。”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回去要把听到的跟他们复述一遍,怎么决定随他们的便。”
原来是这件事。伊万想起保尔在前几天曾经跟他提过,他想要借助一些外资来发展本国经济,然而西方的封/锁很严重。估计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会见阿尔弗雷德的想法了。
“这是件好事情。如果这些先生们赶在其他人之前进入这片市场,所能获得的利润一定会非常高昂。给您。”伊万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递给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喝了一口说:“是这样,不过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愿意要这份利润,因为……”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矛盾,“苏维埃,甚至还有您,就现在而言,和我的意识形态是对立的。”
伊万沉默,阿尔弗雷德又补充说:“当然,我相信,把您直接划进来不是很恰当——我个人也很不情愿,实际上——不过,众所周知的原因导致了这些结果,也导致了可能的阻力。”
“是的,”伊万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然而也正因如此,我才要向您说明和他合作的益处。商人没有不逐利的,对于您而言,这项合作能够让您得到利润;对于他而言,他的国家能够加速走出内战和饥/荒的阴霾。而我是附加的受益人,为了我自己的身体早日恢复,我也希望这事能够成行。”
阿尔弗雷德猛然意识到什么,他这才注意到伊万即使在夏天也穿着长袖长裤,好像老人一样,夏天也穿着秋天的衣服。“你很冷吗?”他有些不确定地伸出手握住伊万的,然后触摸/到的冰凉的温度把他吓到了。
“啊,我明白,内战加上饥/荒,肯定不太好受。”他笑了笑,“那么也许看在病患的份上,我会多和那些老头子们磨磨嘴皮子。”
伊万露出一丝微笑:“无论如何,如果合作成功,我们双方都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阿尔弗雷德说出那句话以后,就陷入了矛盾之中。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他被推来探口风,也没有他要去转述的环节,保尔请的就是他,决定权基本就在他手中。而他在来之前根本就没打算答应任何合作内容。而刚刚,他感到了自己的动摇,然而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被利用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不是吗,阿尔弗雷德想,自己喜欢伊万,伊万知道自己喜欢他,而且伊万不喜欢自己。国家利益至上是伊万的信条,而现在他和保尔利益一致。他想到这儿,感到一阵胸口发闷。
“俄/罗/斯先生,现在你的利益和苏维埃一致吗?”阿尔弗雷德盯着地面,突然开口。
“理论上,是的。怎么了?”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自嘲了一下自己的勇气和傻气,然后问:“那么,你会爱上他吗?”
看得出来,伊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不符合规则的问题。然而他只愣怔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
两个月后,第一个外国人获得了苏/俄一座石棉矿的特许经营权,那是个美/国人。很快,美/国境内出现了一个名叫“美/国联合公司”的组织,专门从事与苏/俄的贸易。西方对这个新生国家的封/锁,从此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几年后,亚瑟、弗朗西斯、路德维希以及费里西安诺纷纷承认了这个国家,一同承认他的还有许多其他西方国家;然而没有最早与他开始贸易的阿尔弗雷德。
“看来我真的应该感谢您,伊万同志,”保尔半真半假地对伊万说,“您看,琼斯先生根本对我视若无睹呐。”
“感谢他带来的贸易额,现在我已经基本恢复了,而您也获得了您想要的。”伊万看了他一眼,扬起嘴角,“那么,他是怎么想的,还重要吗?”
保尔放弃地收回了视线。“好吧,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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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西方的经济越来越繁荣,苏/俄——这片除了“市场广大”外没有任何地方合他们口味的土地——对于他们来说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于是政治又占据了主导,比如亚瑟就毫无顾忌地断绝了和刚刚被他承认没多久的保尔的外交关系,并且停止了双方签订的协议。路德维希和基尔伯特兄弟两个并不在繁荣的队伍之中,然而他们始终是一颗定时炸/弹,这点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在他们有了两个新的同盟者之后,所有人再也不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再放任下去了。
“新的威胁酝酿在欧/洲,而繁荣被封/锁在国境之外,这样下去难以招架的危险总有一天会到来。”保尔交叉着双手,一圈一圈地在房间里踱步,“我们必须要想办法把电气时代拉进来,而且,只能靠自己。”
“但是我们要怎么做?”娜塔莉亚的声音是和伊万类似的冷漠,“一个居民里有一半是文盲的国家,是无法完成快速工业化的。”
她的姐姐伊琳娜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的耕种直到现在还完全靠人力和畜力进行。这和他们差距太大了,无法一朝一夕之间弥补。”
“……但这些都不能作为不搞快速工业化的理由。”保尔抿了抿嘴唇,“有些事情即使阻力很大也必须要做。”
伊琳娜说:“是的,这一点我们都赞同;只是,您必须要看到现实条件,它并不允许这样做。”
保尔沉默了。
“在座的诸位里,我最清楚农业的重要性。我和娜塔莎都觉得,应该先从农业开始,按照已经被证实过是正确的道路,一步步完成工业化。”伊琳娜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而娜塔莉亚在一旁的点头显然给了她勇气,“那样的话,也许需要几十年我们能够赶上,毕竟我们家里的资源还是非常丰富的……”说到最后,她的底气似乎也变得不是很足。
隔了一会儿,保尔才开口回应,然而说的却好像与谈话主题没什么关系。他说:“我很担心路德维希和基尔伯特。”
伊琳娜语塞了。
于是,一切按照保尔所支持的方式进行了。那位新上任的铁腕上司,用他雷厉风行的作风,重新拾起了“战时共/产主义”一样的、紧绷绷的经济政策。不过这一次,它有了一个新名字——计划。
所有事情在真正开始办之前,都要设计一个轨道。在这个轨道上,它们被放上去,用最快的速度飞奔。人们绞尽脑汁,把能够想到的各个方面都集合起来,放进名为“计划”的高速公路,然后制定一本厚厚的交通规则作为指导,也就是全国人未来数年内生活的规划。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庞大而落后的新国家迈动脚步开始追赶。
保尔、伊万以及那姐妹两个,都跟着那些统计学家、经济学家和技术专家们一起投进这项浩大的工程,忙得连轴转。然而这个过程是美好的,因为制定计划使人们感受到一种虚幻的成功感和满足感,仿佛光明的明天近在眼前,而即将到来的辛苦和坎坷都渺小到不值一提。所以直到整个工作系统地完成,他们才发现,他们豪情澎湃地写下的东西,竟然足足有三大卷,1600多页。
那几乎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然而在当时,他们不会被任何东西吓倒。这就好像安东尼奥的远航,阿尔弗雷德的独立,路德维希的统一 ——年轻的国家,所具有的或许最愚蠢、然而却最宝贵的东西。
1/9/2/9年的5月到了。那一天的晚上莫/斯/科大剧院灯火辉煌,随着巨幅地图上一盏盏灯的亮起,未来在人们的眸子里被点亮。在巨大的苏/联地图上,每盏灯代表一项建设工程,每汇报一项地图上就亮起一盏灯。汇报结束后,庞大的国度被点缀得宛如星空。
这成百上千盏灯将本就明亮的大剧院映照得如日中天,它们五颜六色的光在洪亮的《国际歌》中交相辉映。五年后的今天,这个国家将完成一次彻底的蜕变。
人们热泪盈眶地唱出的歌声如洪流一样将伊万包裹,它们掠过他心里的一潭冰水,带起一层层细小的涟漪。保尔对他说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脑海里,他说:
“露西亚,我要在十年之内让您变成欧/洲最强的工业国。不管西/欧的、中/欧的那些人有多强,只要我许诺,我就一定会让它实现。”
那时年轻人的微笑如沐春风却又亦真亦假,让伊万摸不清这是郑重的诺言,还是礼貌的敷衍。只是那双眼睛令他无端想起叶/卡/捷/琳/堡灰暗的监狱,在那里、在他重获新生的早上,他也看见这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