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重逢(1 / 1)
今日是平阳府三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小平阳王大婚,全城百姓都纷纷上街围观,一时之间平阳郡呈现出一种万人空巷之势。
轿子在从玲珑别居到平阳府的路上,被百姓围堵以致寸步难行,生生耽搁了两个时辰。
我坐在轿子里,本想打个盹,但被喜娘从未停歇的“这可怎生是好”,扰得清醒非常,头上的凤冠华丽无比,自然也沉重非常,这场婚礼着实折磨了所有人,也可见其不必要性。
在这百无聊赖之际,我突然萌生了些奇怪的念头,比如下一刻,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将我从花轿中一把扯出来,当着全平阳百姓的面,搂着我,温柔道,“芷儿,我来迟了。”然后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怀里,泣不成声,“连珏,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原本以为可以控制的情绪,竟在心底埋得这样这样深,那些故作坚强的假装,只消他温柔清浅的一抹淡笑就能瞬间消弭无踪,那些所谓的原则理由,在他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是。
我的心上人,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花轿被抬进了礼堂,我头上蒙着盖头,手中握着红绸,和一个不甚熟稔,更甚有仇的人,一同完成着庄严而又神圣的仪式,对拜的瞬间,我心上涌出无尽的怪异和荒唐,仪式终于结束,我苦笑着被喜娘搀扶着向新房走去,一个不留神,竟被那蒲团绊了下,手臂上传来有力的一拉,错身的瞬间,竟闻到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木兰香味……
我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眼前却隔着红布,看不分明……
只一慌神的功夫,就被喜娘扯离了他的身旁。
是他吗?
初初的震惊过后,坐在喜床之上的我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霞帔上的边角,没由来得一阵阵心慌。
我心底盼着是他,又盼着不是他。
这样矛盾的心思,直将我折磨得有些心力交瘁。
那边厢嬷嬷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如今姑娘进了王府,成了平阳王妃,往后府里的规矩就得慢慢地熟悉起来,您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这王妃头回入府要学的可太多了,最重要的第一关就是今个儿晚上的洞房了……一会儿,王爷回来了,会先替您取下头上的盖头,然后共饮合卺酒……”
“嬷嬷。”我忽然开口打断她道,“你……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喜娘在一旁揶揄地笑,“我的好姑娘啊!整个平阳郡谁不知道咱们王爷最是英俊潇洒,龙章凤姿,那是天人样的人儿啊!更何况他这般年纪已经建了功业,得了爵位,不知多少年轻姑娘梦里都想嫁给他。”
我心知从她们嘴里也讨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索性凝神歇息。
***
醒来的时候,喜娘、嬷嬷、侍女约莫都离开了。
整个新房是那么静,那么静,悄无声息。
我微微动了动因为顶着沉重凤冠而酸疼不已的脖子,欲伸手轻揉,可这礼服太过繁复,我竟是连抬手都十分吃力,挣扎了下,还是作罢。
一声轻得仿佛幻听的叹息传来。
我浑身一僵,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花香扑面,然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地落到我的脖颈,轻推抚摸,很快那酸涩感就消去了不少,可我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到忘记呼吸。
我颤抖着手想去揭头上的红布,然而手刚欲动,却已经被握住,心跳得这样快,时间仿佛静止……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我微微眯起眼睛,忍受着突如其来的光亮带来的不适感,终于完全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眼前,难以忽视的身影,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那样明艳的颜色衬得他面容愈发如玉无暇,如瀑墨发被金玉冠高高束,浓眉入鬓,潋滟凤眸依旧淡定温和,微微上扬间却又带着些睥睨的傲然贵气,这一刻,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滑落,仿佛突然触发了机关,所有的委屈,难过,如同猛兽出闸,齐齐涌上心头,紧紧咬住下唇,不想让呜咽声溢出唇角。
在京城发生的种种,不断在脑海里回转,我浑身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手指死死地扣住身下的鸳鸯锦被,唇角有腥味入喉,父兄获罪的恐惧,被司马律囚禁的痛苦心灰,在宫里日日夜夜的彷徨无助,得知父亲死讯,母亲病逝,失去孩儿时巨大悲怮,忍着伤痛,为哥哥送行的麻木……
原来痛到极致,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将我拥入怀中,一直一直地轻声低喃,“清芷,我在。”
我有些恍惚地想,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无数个夜晚,我在梦中都呓着你的名字,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打湿玉枕,你怎会知道,当我听到那曲广陵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不管不顾地冲进平湖园,却失望而归,兀自强笑的痛,你怎会知道,茯苓告诉我孩子没了那晚,我一个人不敢入睡,我怕闭上眼睛会看到孩子哭喊着质问我,母亲,为何不要他,我好怕,好怕,那时候,我多希望你能这样将我搂在怀里,安慰我说,“清芷,我在。”
我猛地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一口气,那些仿佛凌迟的痛,让我有些微微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
房中终于再度回归平静,那样,那样的平静。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想要来触碰我的脸颊,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用了许久。
我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那刹那紧紧缠绕,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中有着太多的惊痛难过自责混合的复杂,终究是我打破沉默,其实那时候我的脑海里有太多的话盘旋,最后千言万语百转千回,终究化作两个晦涩难忍的字眼,“为何?”
为何不来赴我们的约定?为何一直一直欺瞒于我?为何明明在京中,却不愿来见我?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却……
他拢着我肩膀的手紧了紧,静默许久,他说,“清芷,对不起。”
今夏木兰花开,便是我娶你之时。
我忽然想笑。
没想到,前头任我怎么哭喊都哭不出眼泪,现在一笑,眼泪就落下了,大颗大颗的……
“为何?”这一句更像是喃喃自语,我有些恍惚,本以为眼前的人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却原来陌生,这种感觉,仿佛将爱情从心里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出来,然后放进冰窖里,你依稀还能贴着那冰块感觉到他的温暖,却其实手只能被冰块的冰冷冻伤。
他哑声道,“清芷……”
我忽然有些害怕,跌跌撞撞地起身,凤冠瞬间滑落,在地上溅起珠花无数,一头长发滑落,我背对他,“我……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的大婚还没完成呢?”我颤抖着手去取桌上的酒壶,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酒壶里的酒根本无法对准杯盏,“早在我们还在大漠的时候,我就盼望着能有一天……”话音戛然而止,我心跳得实在太过剧烈,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我忽然抬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他强硬地夺过酒壶,皱着眉,“清芷,不要这样……”
见我还想去夺酒杯,他将我双手反剪在身后,贴着我的耳朵低语,“你这样,叫我如何是好?”那话音里的颤抖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惧害怕。
我笑了笑,淡淡道,“阿泽,今晚洞房花烛,你莫不成要一直这样绑着我不成?”
听到这个称呼,他有片刻的失神,趁着这个机会,我忽的一旋身,摆脱了身上繁复的喜服,也连带着挣脱了他的钳制,冲到屋外,突来的凉风将我的热意吹散,还有脸上强撑的笑。
他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一个纵身上了屋檐。
今晚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月色极好。
这样圆,这样亮。
我赤着双足,摇摇晃晃地沿着屋檐走着,左手提着绣鞋,右手提着趁他不注意夺过来的酒壶。
含了口酒在嘴中,微凉。
我站得极高,仿佛月亮唾手可得。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非常,微微抿着唇,似乎有些动气。
半壶酒下肚,我有些微醺,“阿泽,你瞧,这里也有圆圆的月亮,那么洁白无瑕,那么晶莹剔透,那么……咳咳……”我只着了单衣,是以一阵风吹过,有些瑟缩,眼前他的脸庞有些模糊,我侧着头,怔怔道,“可是,不一样呢,不一样啊……”
“坦桑河边的月亮,好美,好美,美得像是一场浓的化不开的幻梦,只想让人永远沉溺在梦里不想醒来,那里有柔软的草地,河水清凉的味道,还有星星,满天满天的星星,像最美的姑娘的双眼,一眨一眨的,好似会说话,那里的风也是甜美的,吹在脸颊上,仿佛生香……”
说着说着,我却越来越平静清醒。
“连珏。”
“随我一同回大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