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清悠番外(1 / 1)
清悠已经抱着唐紫月的尸体坐在冰冷的地上很久。
李岚衣性命垂危了三个日夜,唐紫月便气息全无的在清悠怀里躺了三个日夜,这个初初时飘然出尘的冷面道长竟是满面颓然,束发的玉冠散了,面上尽是血污,竟也无力去清洗。
早先唐青渊在得见自己胞妹的尸首时早已疯魔,先是失魂落魄的上来看着自己妹妹明珠美玉一般的小脸儿蒙了尘,连声唤着“阿紫”,还有些恍惚的拽着身侧的粉裳女子道:“阿琬……阿琬快来看看阿紫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到底是不能相信的,安史之乱再乱,死的人再多,但有些人在心里总不会让人觉着能轻易死去,譬如唐紫月,又譬如李岚衣,受再多的伤依然微笑,遇事总能化险为夷,格外相似。
而现如今——一个死了,一个濒死,到底让人不得不认清现实何其残酷。
青琬紧紧的掩住唇,眼泪控制不住的滑下来,只是轻轻靠在唐青渊的肩上,颤声道:“木头……”
唐青渊看见爱人泪眼朦胧的模样,一时也晓得唐紫月是再回不来了,忽然一抬手便给了清悠一拳!
清悠只生受下来,发髻被打散亦是不言不动,只是当唐青渊要来抱走唐紫月的尸首时纵然不动手,却只死死的抱着唐紫月,半点不撒手。
一直到最后,唐青渊终于还是放弃了。他虽恨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道士累得唐紫月身死,若非因他,她合该同他们早早就离开大明宫……
罢罢罢,这是阿紫愿意的!
他只道:“阿紫生为唐家堡的人,死了……也得回去。我无力抽身,你若要赎罪,替我送她回去。”
随后只余脚步声。
清悠抱紧了怀里的小人儿,这个姑娘从来顽皮,他生于华山脚,自幼被清虚收为弟子,修道养性,秋水为神玉为骨,清清冷冷的一个人,总以为难有事物能让他动容,而这个战火纷飞里出来的小姑娘,见到他的第一面便道:“纯阳宫的不都是修真的道士么?还说清修不问世事来着,怎的就派人下来了?”
那时他不过多看了她一眼,只见少女明眸雪肤,却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而已。
他并不曾放在心上。
只一而再,再而三,从初初知晓自己说错话固执的道歉,到后来百无聊赖,却偏偏喜欢缠着他,他纵然是清冷的性子,却也是好修养,从不露半分不耐。战乱连连,小姑娘虽下来历练,却并无人真忍心将她至于战争里头,那双明澈清透的眼眸,若能一生都不沾染凡尘,才是最好。
她曾笑嘻嘻道:“欸,其实我也不是一直要缠着你,只不过眼下各有各的忙处,我不好去前头添乱儿,哥哥有了琬姐姐,多半也不待见我这亲妹子了,岚姐姐虽然好,可身上有伤,你是没瞧见那个白啥公子的瞧我的眼神……恨不得生吞了我的!”
这话是夸张了些,但正符合小姑娘的俏皮天真,看向他时,又是一阵笑:“我知道你也是不耐烦我的,不过呆在你身边舒服,我乐意。”说着还拍了拍胸脯,颇为骄傲:“你要去任务就去忙,你别看我年纪小,可浮光掠影练得比哥哥好多了,一定不给你添乱呢!”
“更何况你有些像他,唔……修佛修道都是出世之人,也许他就是你这样的罢?”
他……
清悠很多次听到少女带着悠长怀恋的语气说起这个人,隐约只晓得是少林中人,曾在她年幼时出手相助,自此她一直寻着机会想去找他皆是未果。纵然听她数次说起,却也不能辨出对方是谁,而按着他的性子,到底不好多问,只是少女呱噪,他正正儿又是一个顶顶好的倾听者,不多言不好事,而那个素来多话的小丫头却也伶俐得很,唐家堡出身虽是活泼,却并非不曾沾染血污,果真如她所言,从不拖后腿。
一日一日,两年,三年,原来一切都会成为习惯,甚至有时候唐紫月不来寻他,他便觉得有一处静不下来,甚至听到她嘴里说出那个人时,都觉得小小的不舒服。
其实不知不觉间,那个被提及的少林弟子也逐渐淡出去,本来只是唐紫月心中的一道影,这些年过去越发稀薄,难觅其踪。不过是想找清悠说话,又惧其清冷罢了。
至于清悠,终究是乱了心,乱了神,因而再无法做回从前的那个心如止水的修道少年。
甚至到了最后……也是自己累及了她。
依然记得宫门前杀红了眼,他纵是武艺高强,也挡不住流水一般的守卫,而那娇小的影子悄声无息的上来,连着杀了几人,唐门中人皆是暗杀中的一把好手,毒和暗器交相配合,一切都还好,偏偏唯一的纰漏,出在自己身上。
他依旧不能忘记唐紫月纵身替他挡住背后那一箭时温暖的触感。唐门的人行动如风,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可到底是人小力薄,无法将他及时推开,因而便用自己柔软娇小的身躯紧紧抱着,拦住那射向自己胸口的箭……
——正中咽喉,蝴蝶骨断裂,鲜血喷涌而出。
唐紫月一辈子干过很多狼狈的事情,却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狼狈,喉间狰狞可怖的一个血洞,血液激射也毫无美感,甚至因为重伤的位置,她临死张了张嘴,只得一连串的血吐出,发出“咯咯”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一个表情,定格在她看向他的一个微笑,唇形翕合,凝出一个“小心”。
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不能言不能动,最后发了狂,杀戒大开,剑之所及,皆无活口。
清悠活了下来,却是用唐紫月的性命交换的。
他也终于意识到这个一直以为是小姑娘的存在到底对自己有多重要,三年朝夕相伴,三年生死相依,少女小小的影子早已住进心里,根深蒂固。
只可惜太迟。
五毒的弟子用冰蚕将她的尸身固封,以防途中腐败。少女眉眼如生,被打理得干净,就连那道狰狞的伤都被擅长易容的曹雪阳亲自处理,看似完好无缺,可佳人已逝,到底是回不来的。
清悠抱着她一连半月,回到唐家堡。负荆请罪过后,亲自将她埋进唐家堡一处僻静的竹林。黄土覆盖之时,她依旧清丽如昔,他只觉仿佛钝刀一片一片剜着肉,痛苦难言。
终于俯下身,给了对方一个冰冷的亲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后再也无法看见。
她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若能活下来,也许就可以嫁人,若是可以,他甚至不惜还俗下山,亲自来唐家堡求娶。
战乱未平,他难做到独善其身,只能匆匆葬了伊人便又赴身战场,清悠这一去舍生忘死,几次三番险些殉国,却又几次三番的活下来。唐紫月用命换来的命,他不敢妄自伤害。直至战乱终结,他多出重伤,已至伤残,早非当年丰神俊朗的纯阳道长,一身残躯回到唐门,便在此落脚,守着唐紫月的墓碑,一生一世。
远处传来故人的消息,多半是好事,总归分分合合,各有天命。唐青渊从战场回来复命,还领了七秀而来的青琬共结连理。他此生守着唐紫月,除了故人大喜,再不曾出去。
直至唐青渊二人的第一个女儿唐念紫降生,他看着那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终究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夜里无数次梦见她,都是语笑盈盈的模样,回眸看过去时,带着难以言喻的纯真俏丽,笑道:“冷木头,冷呆子,你可愿意娶我?”
清悠抿了唇,悠悠答出一句“好”。
庄生晓梦迷蝴蝶,最终也不过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