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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霖登时一怔,才压下恼怒扫向周围,白玉安离得近,也能听见二人说话,当下也是朝着李岚衣说得看过去,只一眼,就怔住了。
他们几人穿着已经极为朴实,但较之这些流民不可谓不光鲜靓丽。加上又是一个车队,一路走来,外围些的饥民全部直瞪瞪的看着商队,因着枯瘦如骨,眼睛显得特别大,像是直接镶在眼眶子里那般,看过来时有很明显的欲-望和杀气,仿佛闪着绿芒——饿狼一般的眼神,看着渗人,心底里都寒意肆起。
饥寒交加,到了一个极限,人和野兽其实没什么区别。
狼多肉少会是什么境况,只怕大家都是心底有数的。
叶霖额角登时滑下冷汗。
那些人连孩子都能不要,只怕看到了食物都会不管不顾的扑上来,也不在乎到底还有没有,有很好,没有……自己只怕要被一群流民拆骨入腹!
若非他们身上配有刀剑,只怕也早就这么做了。
这样的认知让叶霖觉得可怕。他生于富足的江南水乡,秀丽温婉西子湖畔,哪里见过这人吃人的阵仗?登时一股恶心感涌了上来。哪怕是白玉安早年随着小七大江南北走过,见识比叶霖稍广,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女子多有洁癖,长于女儿之间的少年对此更是敏感,自然少不得觉得胃中酸水翻涌,难受得紧。
李岚衣自打战争开始便数次穿梭于战乱地区,这场景见的多了,血腥也见得多了,比二人镇定许多,也是沉着脸色,惯常弯起的唇角也抿得紧紧的。顺手解了叶霖哑穴,一路随着商队沉默的走。
眼看要走出流民巷,见路口站着一个黑紫斜襟长衣的青年,半长的黑发随意披在肩上,眉目温雅,端的一股子儒人气息,腰间别着一只紫毫,对着众人微微点头,目光扫过白玉安时,不由微微一愣,透出三分疑惑,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扫了过去。
商队带队镖师才从车上拿出一个麻袋交给他,算是打过照面,这才离去。
一路走了许久,已看不到流民巷了,叶霖才愣道:“这里有万花谷的人?”
李岚衣点头:“流民已为饥饿所困,至少不能再被疾病折磨了。万花谷派了人来,只是……战乱不平,逃难而来的饥民只会越发的多,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不能直接将食物救济给流民,只怕要引起争端和死伤。万花谷和丐帮弟子在此援助,救了不少流民性命,于他们而言是恩人,加之武功不弱,好教流民不敢轻易动手,将救济交由他们分发,也最是合适。
白玉安也是微微一怔,总觉得那人像在哪见过,犹疑道:“那个万花弟子……是东洋人?”
叶霖也是一皱眉:“方才他也看了玉安好一会,别是见了玉安花容月貌,一见钟情了。”
此时白玉安被李岚衣易了容,虽是一身儒服,却也是个贴了皱纹和胡须的中年人模样,断然叫不得人一见钟情的,更何况还是个男人。李岚衣白了叶霖一眼,算是对他这不靠谱的说法给了个回应,转向白玉安点头:“万花谷药圣二弟子阿麻吕。”看他沉吟的表情,疑道:“怎么?小白认识?”
模糊的记忆从脑海里复苏,依稀是个灰头土脸的东洋少年,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说了一句“ありがとう”(谢谢),因时日久了,记得并不明晰。白玉安摇摇头:“我小时候见过一个东洋少年,长得有几分像……记不清了。”
记不清,那就不必计较了。李岚衣素来如此主张,也不多问。换了个话题就算揭过去了,本来刚见了那样的场景,加之周围多有狼牙军守卫,本就不是适合调笑的时候,几人安安静静的随着大队走,一路到了行刑台才分道扬镳。
领头镖师对李岚衣三人一抱拳:“我们只能送到此处,接下来就需往龙门荒漠方向。诸位此去一路凶险,李将军多加小心!”
李岚衣亦是回之一礼:“多谢陈大哥了,保重。”
随即两队分开,李岚衣依旧领着二人从长安荡月溪过去,……本来打算从茶馆的枯井走地宫潜入长安城,奈何地宫曲折,攀爬之处也多,兵马俑处更有盗墓者逡巡,不小心只怕还有争端。她的身体不适合动武,只能捡着安全些的方式走了。
一路不少狼牙军人挡在门口,几人也就舍近求远,绕着荡月溪过去,小心翼翼的避开看守的狼牙守卫。李岚衣精于此道,自不在话下,也好在白叶二人功夫不低,看了李岚衣的动作,也适时的有样学样,提着轻功一路攀墙上去。
各门各派的轻功不尽相同,如天策府的游龙步,如藏剑的百转千回,又如七秀的暗香掠影,但此时彼此都收敛了花样,只争悄声无息的一路上行。李岚衣身上带伤,虽说这段时日在云裳心经内功心法的调养和药物营养跟上的情况下已经好了大半,但上了一半力气已有些不济,足下才略有收势,一左一右两边同时扶住她的腰身,将她托了起来。
白玉安抿了嘴不说话,只直视前方,耳根处却有可疑的红晕;叶霖却是狡猾的勾勾唇,低声道:“你身上有伤,不宜托着手臂,冒犯了。”
李岚衣感激一笑:“多谢。”
一路越过城墙,才到了内城门口。为了翻墙,几人都是趁夜而行,彼时早已过了宵禁时间,落了城门。李岚衣几人便先寻处僻静的位置歇脚,等第二日清晨再行入城。
内城入口旁便是大明宫,过往大唐的政治中心和国家象征。王维曾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描绘了当时的盛景,然而现如今却成了安禄山栖居称帝之所,对于大唐子民而言,不可谓之不耻辱。
叶霖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初初少不得为其宏伟建筑嗔目结舌,但一想如今宫殿易主,山河飘摇,登时又嗤之以鼻,冷冷道:“这等残暴,草菅人命,不得人心,还指望能称帝,当真狼子野心!可恼杨贼误国,美色误国!”
李岚衣不发片语,只将先前料理好的烤肉干拿出来与二人分食,白玉安亦不言语,闹得仿若他在唱独角戏一般,不免有些不爽:“怎么,我还说错了?”
白玉安斜他一眼,显然懒得与他争辩。李岚衣却是唇角含笑,托腮看他,一双杏眼在夜色中格外明亮:“这些都是不差的,但身为掌权者,皇上没有绝对的责任?”
“宠,是他给的;权,亦是他给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战乱的祸首,指不定便是皇上呢。”唇边笑意渐深,眼底却没有笑,“依我说,死去的这些弟兄们,都太冤了。”
叶霖张了张嘴,听着李岚衣一番言论,惊得说不出话来。
藏剑山庄虽是江湖门派,但叶孟秋本是书生出身,又是真才实学之辈,哪怕后来建了藏剑,对门下弟子也要求颇严,圣贤书自是每一个藏剑弟子必修的功课。而这样的话,对于叶霖来说,委实令人震惊了些。
李岚衣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怎么?觉得吃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从一个以忠君爱国闻名的天策将士嘴里说出来,很费解?”
叶霖张着嘴,点头。
李岚衣笑了笑:“或忠于君主,或忠于天下。”只这一句,不再多说,只闭眼显出几分疲惫。一件外裳披在她身上,带着熟悉的香气。她眼睑微动,并不睁开,只勾了勾唇,说不出一个“谢”字。
白玉安。
一路上她谢了他太多遍,所谓大恩不言谢,他的恩情,已不是一句谢谢能还的。
可惜她也无法给出任何承诺,只等以后,若有以后,若有以后……
……慢慢在脑海里幻出场景来。
“师兄大骗子!又没给我带糖豆!”
红衣银甲的青年在逆光下看不清面容,只是隐约觉出他唇角挂着无奈又宠溺的笑,握惯□□的掌心里有粗砺的茧子,轻轻在她气鼓鼓的小脸上捏一把,笑意渐而爽朗:
“小岚儿听话,师兄这趟出去,回来给你带吃的!”
她斜飞一眼,佯作恼怒:“只一次就能抵下来?这不成,以后师兄都得给我带食物回来……不不不,师兄你的铁牢律是从爹爹那学的罢?你回来以后教我成不成?”
她还与人有过承诺,要好好儿练好这铁牢律呢。
“你就是李统领的义女,要学不是正正好找统领学?”
她轻哼一声:“爹爹老是去外头喝花酒,见到我还要念我给他添乱,我才不找他!”说着眨巴一双明眸看他,“我不找爹爹,以后只找师兄,好不好?”
青年微微一怔,看不清面容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大手转而大力的揉着她的发顶:“好,以后都由师兄来教我们家小岚儿。”
“我力气比师兄大,以后一准儿能用沧月将师兄打飞!师兄可不准放水的!”
“哈哈,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
骗子,大骗子。
睡梦里迷迷糊糊的,眼底干涩,却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为国而死,是为荣光,岚儿,你做什么?!”
她睚眦欲裂,看着被草席卷裹下露出一截红衣和僵硬发黑的手指,染了血的红衣发暗,僵硬的手指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却再握不住□□。她不过十三岁的娇小身躯,却左右被两个天策将士死死架住才勉强制止!挣散了发髻,一头乌发披散下来,死死瞪着草席,嘴里无意识叫着:“师兄……师兄……你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李承恩看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样,面色一沉,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作响,嘴角流出鲜血,怔愣着看着地面。
“李岚衣,我们是军人,忠君爱国是本分!……他死得其所!你若再是如此耽于儿女情长,日后便滚出天策府!不配为我天策将士!”
她懵了,愣了,两边架着她的师兄松开了手,她身子摇晃,却倒不下去,眼泪也流不出来。
好久好久。
忠君爱国,狗屁的忠君爱国!
她不过是不能看着那些害了她爹娘的猪猡在这片土地上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不能看着这用他性命换来的国土被人一寸一寸糟蹋罢了。
李岚衣唇角一抿,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白玉安听到动静悄然睁眼看过去,少女在月色下的面容被易容的面具遮挡,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双眸紧闭,连眉心都不曾一皱。
——一派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