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虞美人(五)(1 / 1)
“当年你愿与我回军营,愿随我征战,可如今,你也不愿与我走了么……”男子的眼神有些黯然,他已无重瞳,目光却依旧如暗夜的火焰。
“你忘了上一世的结局了么……妙弋虽想常伴大王身侧,然你为人,我为妖,本是殊途,妙弋不想为你带来灾祸……”女子说道“今日能与你重逢,便已满足。”
“我不怕,”男子直视着她的眸子坚定地说道“我不怕什么灾祸,我若是怕,也不会再来此地,不会再来找你。我既是来了,便早已准备好承担那些事情。劫数也好,厄运也罢,我从未怕过这些分毫,我唯一怕的,却是再次与你分离。”
“所以妙弋,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我亦不知我们能够在一起多久时日,但起码在宿命的利刃斩下之前……与我相伴可好……若是这样……我这一生,也不枉费……”
“项郎……”她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悄然滑下。
虞妙弋随他回了家,得知他这一世姓为皇甫,名为凌山,仍是将军,还未到而立之年,却已驰骋沙场数年,立下赫赫战功。皇甫凌山父母早亡,家中只他一人,如今成家,也正巧是相对和平的时期,夫妻俩日子过的和和美美,两年后,儿子煜祺诞生,一切一切都如她的构想一般进行着,她以为这一世,便就此安好,平淡流年。
她侥幸的想着,上一世她和项王生生分离,这一世上天应不会那么残忍,再一次将他们分开。
可世事总不如愿,在儿子不到三岁的时候,战事变得频繁起来,男子也经常将近一年才回一次家,却是夜半归,天未亮便走。
他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睡下,走的时候也只来得及给尚在梦境中孩子一个亲吻。
儿子刚开始见不到父亲还会哭闹,后来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只是性子变得沉默内敛,会懂事的陪着母亲,却很少说话。
深深庭院中的她只能以薄薄家书与他往来,想念他的时候,就拿出檀木盒中的书信一遍又一遍的看,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他信中的语句,似乎男子就在身边,朗目疏眉,温言与她交谈。
“月影常照故里,可照边关良人,良人可思故里?长相思,长相思,不若长相伴。山高水远,相思却比归途长,年年何止相思,日日却盼相伴。”她在给他的家书中写道,泪水沾湿了墨迹,晕开成云。
“待征战结束,吾定凯旋。辞官归家,与汝长相伴。”他在回信中写道,力透纸背,刚劲的字映进她的眸子里,抹去了泪痕。
可战事却并未像他们所希望的那般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越来越焦灼,男子不再回家来,书信也常常不能及时送到。她梦到他如从前一般夜深时回家,铠甲上结了冰冷的霜,手却是暖的,梦醒三更,却只见庭院寂静,月色寥落。
她不知为何近日来愈发地心神不宁,常常梦到上一世的旧事。梦中的男子目有重瞳,纵马战场。军营外飘起了雪,冷月凄清,士兵垂头而立,四面,都是楚地的歌谣,久久不息,最终一切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吞噬,湮没,再无生息。
“王……”每每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自己却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祈祷他无病无灾,安然归来。
那日有一位黄衣女子上门来,说是长途跋涉讨碗水喝,那女子看上去并不像是一般的游侠,反而有一种神秘的气质。
“谢谢,历史即将重演,还望您……不要过于伤心。”女子饮完水,将碗还给她,轻声说道。
“啪--”她手一抖,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卜算子只能预知未来,却无法改变未来,”黄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放下执念,不该有的缘分终究是一场空。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若你有一天终于想明白了我说的话,你会遇到一个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她可以带你走。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的帮助了。”
说完这些,女子转身离去,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姑娘早已不见踪影。
劫数无谓人为,她所惧怕的,最终还是应验了。
战争虽然胜利,可皇甫凌山却再也没能回来,那个男子带着他的承诺,和她的思念一并埋在了茫茫黄土之中,如前世一般,葬身于徒留赫赫英名的战场上。
她永远记得那天,她正坐在桌边为他一针一线地赶制新衣,心中突然一窒,缝衣针刺破了手指。起身推开窗户,夕阳西下,火烧一般的晚霞染尽了半边天,映着院子里的无风自动的虞美人,一片又一片,红得就像抹不净的血。
心中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着的弦铮然断裂。
那一刻她便知道,他出事了。
由于他坚持打下了这场胜仗,违抗圣上的旨意,皇上欲降罪于皇甫家,但因顾及市井言论,迟迟未找到适当的借口。没有人敢来看望她和儿子。只有一个身如标杆,面色黝黑的男子来找过他们,带来了他留在军营的东西,并劝他们尽早离开。
她默然,收下东西,谢过那男子,却执意不肯离开。
这里是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残留着他的气息,每一棵草木都是他们亲手种下,睁眼似乎还能对上他好看的眉眼,独自徘徊时,仿佛还会听见他轻轻唤她的声音。这样的地方,怎么舍得离开……
他不在了,她想就守着这庭院,守着儿子,度过余生也罢。可上天却像是与她作对一般,连这小小的心愿也不肯满足。
终于皇帝还是起了杀意,试图秘密灭掉皇甫满门,再伪造成山匪纵火。
“母亲,跟我走吧,戚大哥绝对不会骗我们的!”皇甫煜祺对执意不从家中逃走的母亲说道,语气有些急促。
“不,我不会走的,这是他的家,这是我们的家,他一定会,一定会回来的,”皇甫氏的眼睛直直的,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掉在戚文轩传来的信上“要是这里没有人了,家不在了,他会迷路的。”
“可是母亲……”皇甫煜祺还想再说些什么劝她。
“煜祺,你走吧,走的远远地,别在中原逗留,”皇甫氏摆摆手说道“但是我还是要留在这里。别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劝走了儿子,她一个人抱着装满他们往来书信的檀木盒走到虞美人花丛中,火红的虞美人在微风中摇曳,就像他们重逢的那一天,也像是她在遇到他之前所度过的每一天。
“垓下一别后,千年离愁多。终到重逢日,执手似初呵。吾心但存想,天地永相隔……”她喃喃地念着,抱紧了怀中的盒子,从前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她仍旧一袭红衣,如那年自刎于雪中的虞姬,可如今先走一步的,却是他。
“项郎……妙弋这就来找你了……”她听见不远处屋子被点燃的火焰劈啪作响,扔进屋中的火把愈来愈多,可她的唇边,却是如前世一般坚定而温婉的笑容。
房屋终于支撑不住,燃烧的木头砸了下来。
“若始终是这结果……不如……再不相见……”
满目的绯色中,模糊了虞美人的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