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1 / 1)
那是一处如水墨山水画般的所在,墨色远山,沉静碧水。云间层峦叠嶂,高大的榣木和红色花枝的若木顺山势渐次而生,妆点出了几分亮色。山间有数股清泉流下,会聚成潭,山腰有一块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入水云之间。
石台之上,有一白衣男子,端坐抚琴。琴声悠悠,一只黑色的水虺盘于琴侧。
男子一曲弹毕,待袅袅音韵均随风散尽了,才向身旁的水虺问道:“悭臾,今日之曲如何?”
被称为悭臾的水虺睁开赤金色的双眼,十分陶醉,声音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般朝气蓬勃:“你作的曲子总是好听的……你天天来给我弹琴,我不能报答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男子闻言微笑,温柔沉静:“山中不知岁月,待得久了心如沉水,弹琴奏乐本是为了怡情,但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难得你日日都说喜欢,不嫌絮烦,又何来报答之说?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
画面一转,却是鹤发童颜的紫胤真人出现在眼前。
“屠苏,你体内煞气纵横,尤以朔月时最为严重,无形中便可令你杀心重重。为师冥思苦想亦无法可解,唯有冀望以清制浊。昆仑山天墉城乃天下清气鼎盛之地,虽无法消弭你体内凶煞,却可减缓其将你蚕食之势。生死攸关,万不可擅自离开昆仑,切记,切记。”
“焚寂之剑定是上古邪物无疑,邪剑有灵,远古之威,为师亦是驾驭不得。此剑似具吸煞之功,力量与你煞气系出同源,虽不至此消彼长,却可略为吸纳你身中浊气,故由你保管,但切勿受其牵引,失却本心,更不可让焚寂为他人所得。”
……
画面又是一转,娇俏的少女温柔地看着他。
“不管如何,我总希望我在意的人能活得开心一点,毕竟,人活着总是不易,苦痛也多过于快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要更加珍惜生命,不能让这本就很短的一生还在无边的苦痛之中度过……既然可以开心地活着,为何要让自己难过呢。”
“不是因为觉得屠苏麻烦才啰嗦那么多,只是想到在山下会很久见不到屠苏,就会很想念,很不舍,想要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全部交代清楚,希望在没有我在的日子里,屠苏也能过得很好……却让屠苏误会了。没有考虑到屠苏的心情,真的很抱歉。可是……在师姐心里,屠苏从来不是负累。拼命地练习剑法,想要保护珍惜之人的屠苏,即便遭受了不公平的命运,也没有放弃抗争的屠苏,在我看来,是和师兄一样有担当,了不起的男子汉。”
师姐……
“屠苏,此去一年半载,等我回来。”
师姐……不要……不要离开!
少女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嫌恶痛恨。
“百里屠苏,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杀害同门,盗取焚寂剑,私自窜逃下山!是我看错了你!陵端说的没错!你根本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枉我和大师兄如此信任你!你根本就不配!”
不!不是这样!事实并非如此!不要相信陵端……他没有杀害同门!没有!
“师姐!”
少年蓦然睁开眼睛,额上皆是细密汗珠。
“啊,淫贼你醒了?有没有哪里觉得难受?”说话的是个穿着湖蓝衣衫,长相清秀漂亮的女孩子。
黑衣劲装的少年眼神已恢复清明,“……这是何处?”
“你不记得了?之前我们打了一架,你好厉害。不过明明是你赢,却忽然昏倒,吓我一跳。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边,有个船上的人说认识你,后来我们就上船了。”
少年看向床前站着的少女,想起便是在梦中也能感觉到自手腕上传来的暖暖气流,与师姐体内清泠纯净的水系真气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减轻了不少痛苦。“……是你助我压制体内煞气?”
“煞气?”女孩疑惑地重述了一遍,摇摇头,“不明白……不过你杀气是挺重的。刚才见你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受伤了,就想试试看把真气渡给你……有用吗?”
“……”
女孩也不在意,取出焚寂递给他,“这把剑还你,是我不好,谁知道你会那么生气……你生起气来真够吓人的。”
屠苏收回焚寂囊缚在背上,背对那女孩,“此剑不敢交予他人之手,姑娘见谅。”
“你能告诉我关于这把剑的事情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无可奉告。”这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像师姐,可她到底不是师姐。他的师姐,唯有那么一人。
女孩被这么拒绝,却还是很开心的样子:“这是你的秘密?那……我们来换吧,人界就是喜欢换来换去,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淫贼你就把剑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贼!”他因知煞气将要发作才会选择去人烟稀少的雾灵山涧独自熬过,却未想到会遇到在那水潭里沐浴的女孩……因太过熟悉的场景让他有些恍惚,忆起昔年在天墉城后山深处,他也曾无意撞见师姐……却不想被女孩当场发现,认定他是淫贼。对于这个女孩,他并无一丝窥探之心,也已道过歉,却被夺去了焚寂,险些为煞气所控,如今还被叫作淫贼,他岂能不恼怒?更重要的是,每每她这么叫他,他总会想起后山那一幕……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无辜?
女孩并未发现百里屠苏的恼怒与尴尬,笑着说道:“对哦,那个船上的人说你叫百里屠苏。嘻,一时没改过来。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你这人蛮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阿翔本是在榻上站着旁听,听闻这话,立即得意地鸣叫了一声。这么多年了,总算有第二个人这么夸他了!想起那个初见就夸他威猛漂亮的芙蕖少女……阿翔歪了歪脑袋,都快一年不见了,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想她的。虽然那少女总是喜欢逗弄他,后来也总是说他胖,可却从来没有断过他五花肉……
所以,胖鸟,你到底是在想芙蕖还是在想芙蕖的五花肉啊喂!
“对了,你很喜欢师姐吗?”
屠苏一愣,下意识便说出口:“你如何得知?”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师姐啊,喊了好多遍。所以我想,那一定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
“……”
风晴雪笑笑,“时间不早了,我还约了新交的朋友去放灯呢,我先走了。”走了两步,她又折了回来,“这里的规矩我懂,打胜了才能发话,改天我再找你比试,要是我赢了,一定要告诉我那把剑的事情哦!”
屠苏蹙眉,“勿要自作主张。”
风晴雪突然伸手去摸百里屠苏额头的朱砂痣,百里屠苏立即躲开。她也不在意,“苏苏,你这额头上的红点可真好看。”
“苏……”百里屠苏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却是恼羞成怒,“休要胡乱相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风晴雪抱了抱拳,不伦不类地告辞,“嘻,这回铁定没念错。”蹦蹦跳跳地出了船舱。
百里屠苏抚着额头,恍惚之间想起初见师姐时,她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对他说,“我是第一次瞧见有人额间一粒朱砂呢……当真好看。”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晓自己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对一个刚刚失去亲族,失去记忆,只余下满身痛苦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温暖……就像是冬日里的阳光,让人无比眷恋,甚至于贪恋。痴心妄想地想要守住这样的温柔,即使明知不被允许。
“好个性子爽直的姑娘。”
舱门口有人掀帘而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温润清雅,叫人听着也是心中舒坦。百里屠苏从沉思中醒过身来,抬头望去,来人一身暗黄色宽袍广袖,容颜斯文俊秀,腰间一对双佩,乌黑长发松松地束在胸前,则添了两分别样风流,少了几分读书人的酸腐气质。
是昨日在翻云寨见过的欧阳少恭。
“百里少侠可好些了吗?”
“原来是你……想起方才那女孩所言,少年微微软化了表情,诚心说道,“多谢先生相助。”
欧阳少恭淡然一笑:“今夜恰逢灯会盛事,在下临时起意租了艘船,本想与寂桐、小兰一起沿河观灯,可惜未能找到小兰,后来遇你昏迷,便将你接到船上休息。只叹在下学艺不精,切过脉后,并无办法缓解少侠体内煞气,幸而晴雪姑娘施为,情况方才有所好转。少侠若要感谢,还是当谢谢晴雪姑娘。”
“……”
少恭温尔一笑,“险些忘记还有个小东西,它似乎一直跟着百里少侠,从翻云寨一路过来琴川,且以为是晴雪姑娘伤了少侠了,对她可凶得很。”话音刚落,一只金毛的小狐狸从他身后钻了出来,一路爬到百里屠苏面前,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
榻上的阿翔一见金毛狐狸,眼睛一亮,长长地鸣叫一声,扇动着翅膀蠢蠢欲动。小狐狸原本在雾灵山涧想要接近百里屠苏时就被阿翔狠狠追过,对它可是怕得很,立即怯怯地退后两步,又缩到欧阳少恭脚边去了。
“阿翔勿闹。”
主人都发话了,阿翔只好讪讪地收回翅膀,鸣金收兵,蔫了下来。
金毛小狐狸见这只海东青真的没有要扑过来抓它的欲望了,这才放下心来。它走出几步,身上发出金黄色的光芒,狐狸的体态在那光芒中渐渐起了变化……待光芒散去之后,原地只剩下一个四肢着地的少女,水润黑亮的大眼睛,着一身橘红色的衣裙,胸前挂着一把长命锁,腰间还系着两只金色的铃铛,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娇俏可爱的人族少女……
阿翔在一边低低鸣叫一声——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屠苏哥哥……”狐狸少女顶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摇晃着毛绒绒的大尾巴,一脸崇拜地看着百里屠苏,眼里说不尽的依恋。
欧阳少恭低低一笑:“这……古往今来,多有狐妖报恩一说,莫非……”
狐狸少女用力地点头,认可了少恭的话,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我……襄铃是来江南找娘,可是一直一直都找不到……在山上玩的时候被那些大块头抓去了……要不是屠苏哥哥来救……”她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习惯地稳了稳身子,继续说道,“那时候在山洞里,身体动不了,可是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一定要报答屠苏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苏哥哥叫襄铃做什么,襄铃就做什么。”
“不必。”百里屠苏背转过身,不去看她,冷静地陈述事实,“翻云寨中,我只为救人,对你何来救命之恩?雾灵山涧中见你真身,便已知你是狐妖,人与妖本非同路,你且去吧。”
少年此时的神情虽然称不上冷酷,但是话里尽透着坚决,毫无回旋的余地。便是这初入尘世的狐狸少女丝毫不懂人情世故,也是听出了这少年不要她的意思。她呜咽一声,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下子便涌出了眼眶,抽抽噎噎地说道:“呜呜……屠苏哥哥是不是嫌弃襄铃没用,连变人都变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会扑蝴蝶,还会抓虫子……屠苏哥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狐狸少女实在是哭得可怜,双眼红肿,尖尖的狐狸耳朵也没精神地耷拉了下来,那一副被主人遗弃的样子叫人看了都心疼,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生不忍。而百里屠苏却连身都不回,干脆地置之不理……也不是说少年有多么铁石心肠,只是他对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自入天墉城之后,他身边唯一接触到的女孩便是师姐,可是师姐……与眼前这个狐狸少女截然不同。师姐……他可从未瞧见她哭过。
惹哭一个女孩容易,安抚一个哭泣的女孩却难。
少年表示这种技术活他根本做不来∑(♀△♀‖)!!
更何况,她若是就此死心,放弃纠缠,也是好的。日前在翻云寨里见到那些盗匪以玉横炼药为祸苍生,让他忆起当年族灭之事,心中隐隐觉得玉横之事定与他的灭族之祸有关。何况欧阳少恭在炼制起死回生之药,让他心里有了希冀,希望能通过此药救回已逝的母亲……此去必定凶险,又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愿意累及他人。
少恭本不欲插手此事,奈何屠苏少年根本就已经放弃治疗,少恭无奈,只能做个和事老,“百里少侠今日辗转奔波,想是十分劳累。不如襄铃与在下先行告辞,少侠早点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按人间的规矩,这种‘明日再说’的事情一般都是不用说的了。如果今天没把事情解决,这事也就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算成了……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狐狸少女不懂这些歪歪绕绕,但她知道欧阳少恭是个好人。在翻云寨她被喂了药全身没力气,还是这个人给她解药的呢。如今他既然发话了,那一定是在帮她的。于是少女立即不哭了,顶着红彤彤的兔子眼大力点头,“好吧,那明天我再来找屠苏哥哥……”跟着欧阳少恭,乖乖地离开了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