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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
蓝颜骑着他那匹白蹄子的高大黑马,飞驰进了辕门。他在营里是不骑马的,过了大门瞬间就从马背上跃下。他的动作很稳,马也很稳,十分聪明地停了下来,于是蓝颜牵了缰绳,向马厩走去。
走到半路,他突然想起什么,又稍稍折了方向,走向重伤伤员住的营房。那屋子很小,是他主帐的一半大。最近没有去袭击狼牙的任务,营里也没有伤员,可现在那里却躺着一个人。
一躺就是三个多月。
大概是听到了马蹄声,一个少年从屋子里跑出来,向蓝颜问过好之后,不等蓝颜问,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贺将军这几日还是未醒。”
蓝颜等他继续说。
“不过大概是一直在做梦,偶尔会说些梦话,我仔细听了,一开始多是‘上官’或者‘成之’,后来就是什么‘子英’和‘重轻’……我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些字。”
蓝颜若有所思,一边把马交给少年,自己进了屋。床上的人仿佛感受到他的到来,忍不住皱了眉,接着又喃喃道:“……你不要等我……贺某何德何……”
这不是蓝颜第一次进这个屋子,但蓝颜还是莫名有些紧张,他知道这是床上躺的这个人的缘故。那气息淡淡地,却充满了整个屋子,蓝颜每次闻到这个味儿,脑子里都会跳出两个选择:是走,还是让自己的味道占据这里?
其实贺之北并非一次都未醒。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还仿佛在梦中。
眼睛根本无法睁开。身体的掌控权已经不在手上,他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脑海中翻腾不断,他隐隐约约回忆起有个出家人跟他描述过的,人死亡时会有的经历。莫非这就是了?他想,原来我毕竟还是死了的。
——说了要娶子英,到底是又要食言了。她会恨我吗?
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就真的醒来了。
一双手,一双柔软的手,用湿毛巾为他擦拭身体。他醒来后才意识到有人正在为他清洁身体。睁开眼,眼上覆着纱布,想是怕他醒来时眼睛被光线刺上。适应之后,他扭头甩开纱布,奋力抬眼望过去,竟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比少年的身材宽大很多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好像轻轻一扯就能扯下来。少年正欲掀开被子擦拭他的下身——他竟赤身裸体躺在床上。
他惊得无以复加,想躲开,身上的肌肉却只是抽了两下,完全不能动弹。那少年注意了过来,见他已醒,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便笑得眉眼弯弯,手里攥着毛巾冲出去高声喊:
“蓝将军!人醒了!”
喊完话少年马上进屋,又要进行刚刚被打断的清洁工作,贺之北也不管这少年之前为自己做过几次这样的事,现在只想让对方停下来。他又努力动了动,这回手指听话了,抓着被子不松开。少年拽了几下没拽过贺之北,瘪瘪嘴想劝他松手。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声音:
“你退下吧,既然贺将军已经醒了——东西留下。”
不知为什么,意识到这个第三人的存在让贺之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好像领地被侵入的雄狮。
少年便收手,将毛巾在热水桶里揉搓几下,拧干了挂在一旁衣架上。做完这些他低着头走到门口。门口站着一个人,只觉得身材高大,看不清脸。少年走出门时小心翼翼地侧身通过,那人也没有丝毫要让出路来的意思。
贺之北知道再看也看不出名堂来,便把头继续搁在枕头上望着房梁。他本以为自己死了,现在看来也是错觉。
这不好,他想。
本来是要死了的,他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但是死了也算了个干净。但现在又活了过来,巨大的反差他要适应过来也很艰难,生平头一次觉得麻烦事太多他什么也不想承担只想逃避。
偏偏他醒了。而门口的人也没给他多少逃避的时间,踏着极有节奏感的步子走了过来。铁靴踏在地上,铮铮的响声让他回想起在军营的一切。莫名的压迫感越来越厚重,几乎能从空气里嗅出来味道来。贺之北忍不住皱眉,他很想远离这个人——但他实在动不了,只是肌肉再一次绷紧。
“看来我们是一样的。”那人走到了床边,俯下身,脸凑得很近,对贺之北道,“你哪怕躺在这里都能给我带来威胁感。现在看来我也能给你同样的感觉。”
这是个极为英俊的男人。他的眉很浓,却不粗重。鼻子高挺,不失不过。他的眼睛漆黑明亮犹如夜空。他的嘴唇不厚也不薄,莫名地能勾起人亲吻它的欲望。
如果能年轻个五岁的话,贺之北不见得就会输给他。然而他现在三十七岁,哪怕他脸上只有眼角才有极难发现的皱纹,他也不比不上了。他老了,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眼睛。人老了总是最先体现在眼神上。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火焰了,只剩余烬的热度。
他也算“死”过一次。他死的时候根本不想自己能活,现在他竟然活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活下去。
“怎么不说话?”男人又直起腰,拖来一张椅子坐着贺之北床边,“你不说,那便只能听我说了。其实我本不认识你,救你不过是因为在天策府里恰好遇到你这个还能救活的人。认识你的人是我的手下们,现在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好了,去跟他们切磋几局。”
血战天策府!
……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贺之北默默地听着,凭他的性格是说不出"不要救我"这类话的。他既然活着,就得做活人该做的事。
“大夫说你醒了后喝这个。”男人说着从桌上倒了一杯什么东西,坐到床头,十分不熟练地扶着贺之北坐起来,喂他喝那杯子里的东西。
“只怕他们要失望了。”贺之北饮完,蓦地开口道,他藏在被子里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我一时半会儿是握不住枪了。也可能一辈子也握不了枪。”
他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但他的眼神里仍有不甘,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在说明这一点。而身边的男人完全捕捉到了这些。他把杯子放到一旁桌上,扶着贺之北靠在床头,然后自己坐回椅子,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道:
“我麾下有万花谷的名医,自然能治好你。贺将军不必担心。我姓蓝,单名一个颜字。我本没有字,师娘给的字是秀中。贺将军长我三岁,我该称呼一声兄。”
贺之北突然微微低下头,藏住脸上的表情:“贺之北,字伯阳。”
这两个人名字都很奇怪。
蓝颜的名和字都不像个武人,甚至像是女孩子。而“之北”二字听起来是寓意从戎的,但“伯阳”的字似乎来自老聃,是个更像文官的字。
“你也觉得我的名和字都很好笑?”蓝颜挑了挑眉。他用了一个“也”字,已是在告诉贺之北,还有很多人觉得他的名字不太好。
贺之北抬头对上蓝颜的视线,脸上果然带着浅笑,说的却是:“不,很好听。”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了句:“至少我很喜欢。”
蓝颜微微一怔,大概在评估贺之北话的真假。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贺之北的脸上——五官深刻,轮廓分明,或许是留着少许胡人的血,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有如山仞般有鲜明的层次感。他的头发长及腰末,披散着,几缕碎发落在眉梢,削弱了不少锐气。他早已不再年轻,但除了眼角几乎不可见的皱纹,岁月在他脸上并未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难怪营里有不少女人对他特别兴趣。
是个从各方面讲都令人赞叹的男人,但无论相貌还是武艺都不至于让他感觉到威胁。
——到底是为什么?
这种没来由的威胁感令蓝颜尤其不爽。从部下口中了解到的贺之北是他一向欣赏并敬重的类型,他便很希望结交,但见到真人时的感受当真完全不同。现在贺之北虽然对他也有抵触,也只在一开始时有所表现,现在已经收敛起来。他蓝颜可不想表现得像个暴躁的男孩儿。
贺之北现在倒是觉得有些累了,毕竟他昏迷得久了,才刚醒来还需要适应。但习惯了强打精神做事的他,承受着蓝颜毫不掩饰的打量的视线,怎么也做不出闷头大睡这种事来。
“蓝将军。”
“嗯?”
他的话把蓝颜从私人情绪中唤了回来。
贺之北观察着这个房间,视线不经意间瞥过蓝颜的头发——他隐隐看到两条小辫子梳在脑后,藏在披着的头发里。蓝颜好像看出他想问什么,把先前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慢悠悠地,却是吟了一句:“惊沙乱海日,飞雪迷胡天。”
贺之北一愣:“这里竟是雁门关?!”
蓝颜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附近是雁门郡,我便在雁门郡外扎营。燕帅所率部下才在雁门山中驻守。而你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好好养伤。”
“燕帅……”贺之北低声重复了一遍,心想原来救我的是苍云玄甲军,然后道:“照顾贺某这个半残之人,蓝将军费心了。在下不甚感激。只是……”他低头沉吟着。他不知道子英还有仲卿他们现在怎么样,子英她……
他该尽快回去看看。
蓝颜见贺之北脸上担忧神色,问道:“莫不是与刘将军有关?”
刘将军,名紫,字子英,师承天策府,极善弓箭,宣威将军麾下。
她是家中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父亲极喜爱她,十六岁时就请人赠字。女子中有字者甚少,她便是一个例外。刘将军三十而未嫁,已为很多人所议论。但是配得上她的男人又有几人?贺之北自认是配不上她的男人之一。
可是配不配,和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他配得上自己?
蓝颜此话一出,贺之北立即抬头,看向蓝颜的眼神中终于带上一丝以往的锐气:“阁下何以知晓?”
蓝颜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我竟忘了说,贺将军昏迷了四个月有余了。一个月前刘将军嫁人了,现在应是已经有喜。”
她嫁人了!!
贺之北顿时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情绪对待这一消息,只是呆坐着。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希望子英能寻得良人,不要再将心错付于他。狼牙军袭天策府之前,他终于不想再对她毫无交代,作出了会娶她的誓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希望她能幸福,如果这幸福只能由他来给……
她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他突然很想知道。但无论如何大概都不会和他是一种人。
“我要提醒贺将军一句,”蓝颜突然开口,“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至少绝大多数人都这样看。令弟继承了爵位。”他料定贺之北此刻心中必然波澜起伏,却不知道贺之北心中情绪复杂,远非自己所预想的伤心愤怒。
贺之北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心疗养,不要多想。”最后蓝颜这样说道,“贺将军外伤虽已愈,但心肺脾肾所受损伤非朝夕所能改变。望贺将军早日痊愈。银甲在衣柜中,我已派人修好。”
贺之北微微颔首。他垂下眼帘,却是说了一句:“多谢将军。只是之北已不是将军,若蓝将军不介意,便以字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