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百岁秋毫(1 / 1)
“绮罗生。”“吾在。”
丛林迷雾叠嶂,尽头处一张摆满贡品的祭祀台旁巍然站立三个人,为首那个身披墨色拖地长羽氅,双目隐现赤色光芒,正是久不问世的句芒族现任大族长百岁秋毫,分居左右手执七彩权杖的乃左护法日湲、右护法夜雨。
凝神屏息,严阵以待,只因相约者身份尊贵,双方实力悬殊甚远。
半晌,方有一股香风飘然袭来,雪扇摇摆间款步出现的身影气质清雅、卓然不凡。
“断虹霁雨,又染几抹新绿;衰草连天,不尽烟波恩怨。是何人抓走吾的近侍,打伤吾执念爱护的百姓,更胆敢书信邀吾谈判?”
微冷的声音伴着踩断脚下枯枝声一同响起,在迷蒙不见前方的丛林里格外清晰入耳。
“来了!”日湲握拳道,鼻尖上紧张出汗意。
百岁秋毫捻着胡须沉吟不语,待那人走近,方咳喘几声,颤着沙哑的嗓音问:“来者可是昔年琅华宴玉千胜大人?”
“琅华宴么……”
久未再闻的过往旧事本该随着那时的劫难仇怨尽数埋葬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料却在此刻被陌生人提及,一缕疑惑倏然闪过。
“哈,人生天地之间,受困于光景西驰、华不再阳,已逝如朝霜的旧事只会徒增无谓的感慨,更何况,世间早无玉千胜。”
雪璞扇合拢,露出细眼长眉一张冷峻白面。
“那阁下是?”
“绮罗生。”
“不曾听闻的名字,却无妨与刀神大人的会晤,老朽乃句芒族大族长百岁秋毫。”
“寒暄到此为止,报上你之所求。”
绮罗生负手,神色间微有怒色,只因这句芒族与他本无任何瓜葛,却在前日赴左邑时被十二支凤羽箭投石问路一番,不久前水焰也被他们抓走,莫非这江湖的规矩已经更迭成“先兵后礼”不成!
百岁秋毫亦是纳罕,传闻中争议颇多的刀神大人模样真年轻,气盛态度也不似他这个名号之下该然。
他却不知,一心问鼎的人如何能压抑七情六欲的火焰?
“刀神直爽,老朽所需者有三,其一乃前日我族右护法夜雨误射向刀神尊驾的六支凤羽箭……”说到此时,夜雨神色便几分不自在,收敛了目光怔怔瞧在地上不言语,百岁秋毫继续道,“那本是一场误会,句芒族人的凤羽箭靠本体精气滋养,每一支都带有主人的独有气息,倘若落在我族人的天敌手中大为不妥,是以老朽斗胆,向刀神大人索要那失落的六支凤羽箭。”
绮罗生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宽袖挥舞间几支箭簇疾驰飞向夜雨,右护法见状,腾空跃起将箭揽在怀中,外力冲击之下连连后退数步。再看浑然无感的绮罗生,眼睛也未眨一下,方知两人实力犹如云泥。
“其二呢?”
“多谢大人,其二是一个允诺,一个大人未来不可为难句芒族的允诺。”百岁秋毫目露精光,缓缓道。
“哦?吾为何要这般许诺?”绮罗生挑眉。
“句芒族向来不干涉尘世纷扰,是个自给自足的封闭部族,甚至世间公认的善恶法则在句芒族的地界也不通行,既无交往,自然无所谓正义邪恶,于江湖正义无害。大人身为正道砥柱,一句无伤大雅的允诺可令我族上下安心。”
绮罗生失笑道:“依你所言,这允诺岂非更无必要?不违江湖正义,自然吾不与尔等为难。”
“这……”百岁秋毫似乎在思量他这句话与真实允诺之间的差距,跟左护法对视一眼后,见日湲也点点头,便道,“好吧,那便仅剩第三件事。”
“且慢,”绮罗生打断他,“三桩事换一个人,买卖未免有失公允。”
“大人的意思是?”日湲忍不住插话,他眉目间与另外两人不甚相同,倒像个本土人,绮罗生只觉得他眼熟,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因道:“简单,回答吾几个问题。”
百岁秋毫笑起来,点头道:“大人的疑问,恰恰是老朽第三个问题所引出的。”
接着,便将句芒族一段秘事详尽讲述了。
“身为鬼族与翼族的后裔,句芒族人区区凡躯要承受鬼血与背翼的双重恩泽,本身自食物中采补的能源微乎其微,根本难以维持。族中先人便倚靠一种泥沙下生长名唤纹马蔺的植物为载体,寄修精气其上,待蕴果成熟后食用,功力可增数倍。由于常年传承如此,句芒族的人已经与纹马蔺共生共存、不可分割。然而今年泥沙江水患严重,上游鬼族不堪领地被洪泽侵扰,竟罔顾无辜百姓生命擅自修改河道方向,这本与我族人无关,但突崖之地盛产纹马蔺,经洪泽湮没后大片的纹马蔺死去,可叹草木有灵,句芒族原本仅存的纹马蔺物伤其类日渐衰微,导致我族中人也伤残无数……”
说着,脸上满是悲伤的神色,又佝偻着身躯咳了半天,日湲和夜雨两人眼中俱是泪光闪闪。
绮罗生听闻,心中讶异,人与草木同修的事只在久远前听闻过,不想句芒族依草维系生命到这种地步,须知蒲草如丝却并不足够坚韧,依附
着弱不禁风的力量,又怎能求得万世长安?
百岁秋毫接着道:“现状便是如此,句芒族面临灭族危难之际,唯有刀神大人能解救我族人,思来想去老朽才出下策,冒然请大人的近侍到族中做客,其中原委望大人明察。”
说罢竟深躬一礼。
至此,绮罗生的怒气一扫而空,长叹声罢,道:“带吾去见他吧。”
百岁秋毫见他不责怪,心知此事他已经有答应了意思,忙亲自在前头带路,穿越几个艰难险阻的弯路后,在一处山穴密居内停步。
果然仅是“做客”,水焰正耷拉着脑袋摆弄几株可怜的淡色纹马蔺,见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喜得猛站起来。
“大、大人!”
亲切地喊着,三两步跑到绮罗生身旁,待要伸手握住大人,又觉唐突,讪讪缩了回来。
倒是绮罗生见他毫发无损,心中稍安,扇柄敲在他额头上叹道:“被人掳了,还这么高兴,你怎知吾必然会来?”
水焰揉揉微红的额头,几分委屈道:“实……不知,但大人总不会放任我在句芒族了此残生,说不定隔半年后偶尔想起来觉得有分毫挂念,派弟兄们来接也是可能。”
“分毫挂念”,四个字虽然透着矫揉,却也算实情,自去岁历经新月种种磨难后,绮罗生的挂念便只许给那一个人了……
“你无碍便好,”绮罗生言罢,方又问百岁秋毫,“如何救?”
大族长道:“二百里外的沼泽地深处,幽居鬼族一裔,族长秋雁飞手中有玄色苍珠一对,能唤醒天下有灵草木重生。大人若能取那苍珠一颗,句芒族便有救矣。”
“好,”绮罗生慨然应道,“七日内吾拿苍珠给你,你则须为吾办一桩事,这桩买卖便算成立。”
至于何事,他则要好生思量一番。
百岁秋毫有求于他,如何敢不应?当下二人约下君子协定,绮罗生方领着水焰离开。
出了丛林,也不多言语,径直奔向宝华寺方向。
水焰脚程不如他,在后头跟得辛苦,两人赶了约莫半晌的功夫,方远远看见山头处白光耀眼、水帘漫天,那巨型的水幕之下安然一座寺庙,不受水患侵扰,稳稳当当凝视大地苍生。
“他……居然做到了……”绮罗生怔怔道,神色似喜,又带隐忧。
水焰此时惊得张大嘴巴,喃喃道:“这宝华寺本该几个时辰前就被洪泽吞没殆尽,怎么能避开水流?那洪水莫不是有灵性,主动绕山庙而行?”
“啧,”绮罗生摇摇头,“哪里是洪水有灵,是他用功力在支撑着,方能保这一方百姓的安然。”
说着指向山脚下蜿蜒攀爬的逃难村民,原来洪水绕行的奇观被当地百姓冠以佛祖显世的神迹,大灾大荒年间,多少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百姓所求者除却粮食糊口、衣物御寒,更需信念的支撑。
果然,行至宝华寺山门前,前来躲避灾难、诚心拜佛的村民已陆陆续续将寺内围得水泄不通。
本就心存敬畏,待见了慈眉如菩提的长老后,更加心悦诚服,直道真佛降世。
武童、音童正在人堆里帮忙分配食物住宿,远远瞧见绮罗生后,摇着细胳膊招呼。
家园幸存,他们比谁都更有干劲儿,水焰深受感染,也自觉加入队伍不提。
六角亭。
水雾铺天盖地,遮蔽晴空万里。
巨大的浪滔声也被施法掩去大半,一人独立于巨型水帘前,衣衫飘飘,远远看去微小如夜幕中的星辰,闪耀,却不知下一刻会迷失何方。
绮罗生离他数丈外驻足,呆看一阵,又生出无限萧索的况味。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年岁流转之下,纵使容颜不改,白发却满首,也有斗酒相娱驱车弩马的少年时光啊,却在命运颠沛作弄之下,错失了最应拳拳深情相欢的那几年。再来的路,愈加清晰地摆在面前,只因那一人的满腔深情陡生不安。
欢爱蛊惑,明明是极尽媚俗皮肉享乐的东西,却能让人心中滋生出高洁的弃世寡居,恬然相伴的念头。
他——也会这般想么?
脚步声近了,那人回头,面上一丝苍白,眉间几分惫怠。
“绮罗生。”
沉稳的嗓音盖住水声、风声、心跳声,清晰送入细长耳中。
“吾在。”
十指交握,掌心交互的温度经由经脉线络缓缓淌至四肢百骸,汇集成最温柔的暖流涌向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