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年华不染(1 / 1)
“待你吾多落脚两天,便知详情”
马夫一声低沉地吆喝声,缓缓勒住马匹的脚步。
车轴吱呀呀又滑动几尺堪堪停住,外面乌压压一群黑衣带刀侍卫垂首抱拳等待,清风凝滞。
马车内却安安静静,幕帘低垂着纹风不动。
常人只知道刀神山庄的人纪律严明,却不知耐心也是个顶个的好,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方有轻微的悉簌声从里面传来。
人群中有人先唤声:“大人”,接着众人齐道:“恭迎大人、剑宿大人!”
绮罗生拎着雪璞扇跳下来,心情尚好。后面那个春、梦甫开头就乍然破碎的剑宿大人,则难得面上一层黑气。宽大的袍袖中隐着轻微颤、抖的、湿漉漉的手指,方才被一张檀口骤然吞、入嘴巴深处,滑、腻的舌尖绕着狠狠勾了又勾,偏又趁他血冲脑门时尽数吐出,那人抬腕抿了唇角的津液,笑意盈盈蹁跹离去。
直到此时,手指蜷缩触到掌心,仍残留湿热包裹的幻感。
绝代剑宿千秋一世,心里忽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好好的泥沙江为何要泛滥……
泥沙江不泛滥,这辆马车大可以继续驶到天荒地老呵。
“情况如何?”
“回大人,泥沙江沿途冲毁了近百个村子和市集,我们带来的钱粮已被县丞遣人取走,另有一队兄弟们也跟到了左邑县食羊村赈灾,我等则专侯大人在此。”
言罢闪身退避出条蜿蜒上山的小径,去处正是宝华寺。
绮罗生瞥一眼,转而笑道:“剑宿,请吧。”
佛门清净之地不宜喧闹,侍卫们自觉退散,重返赈灾队伍不提。
路在脚下愈加陡峭、险峻,沿途荒草离离自石阶缝里冒出过膝的高度,便知寺里的人并不常与世人互通。
过三门后,视线方略开阔些,远处瞭望看去,宝华寺恰修建在山巅一块空地上,脚下便是怒滚飞流的泥沙江。
“倒是与他的山庄有几分相似”,意琦行心想,“就不知这主人家如何。”
绮罗生像是猜透他心思般,抿嘴轻声道:“说起来宝华寺的长老尚与剑宿的故里颇有几分渊源呢,待你吾多落脚两天,便知详情。”
“故里”二字,引意琦行微怔。
久远前的支离回忆涌在心头,似梦如幻,更像上一世的无常。
便微叹:“参商别离,若有重返故土之日,真想有你同行。”
“呵,剑宿竟也会有此感伤之时。”绮罗生笑道,心里却想,那“同行”二字弥足珍贵,恐怕也仅有“一程”的缘分。
未松口应邀约,留一分退还的余地,仿佛燥热冲动下的一方冷剂。
就不知到底冷落了谁。
寺前驻足,清吟声嘹亮:“愿与年华凋敝罄,尘愆不染佛前灯。宝华高人兼好友,别来无恙否?”
忽一阵风吹落树上桃花几瓣,碾落成泥。
有人温声笑回:“古路无行客,寒山始见君。好友抢台词的功夫远胜主动探望的觉悟,年华不染忧思之下,身无恙,心可要有恙了!”
绮罗生一笑付之。
那人又颇感意外地道:“倒是好友身旁那位清胜凛然之气当世罕见,非数百年纯正根基不可为,周身无配饰武器,却剑意盈身宛若屏障。尝闻与好友齐名天下的另有一位剑者,莫非阁下便是绝代剑宿本尊?”
未见其人,便能洞悉剑意修为,意琦行不由得赞赏对方三分,道:“浊世沽名,不堪入耳,剑者意琦行也。”
这便是岁月的好处了,当年意气风发的绝代剑宿从不允人轻易直呼其名,数百年历练洗礼之下,反倒不甚在意缛节。
“哈,竟猜中了!武童、音童,还不快请二位入内。”
寺门大开,里面探出来两个小沙弥的光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溜溜转了又转,这才弯腰行合十礼,恭敬道:“请——”
尾音拖得长长,装模作样像足唱念的戏腔。这寺庙久未开门迎客,两个小沙弥一心想赚点风头,绮罗生执扇在他二人脑袋上各敲了一下,名唤武童的胆量稍大些,拽着他衣角黏上来道:“公子再不来,我家长老可要愁白头了!”
“哦,怎么说?”绮罗生挑眉,小声配合他。
“书房底下那团不安分的……”
武童正说着,不想眼前缓步而来一人,身着青色宝裟,手指晶莹剔透的绿色助念流苏一串,胸前一缕银发微遮了如玉的脸庞,眉目慈和,此刻略带了愠意打断他道:“武童,五戒为何?”
这沙弥一见自家长老,瞬间气馁,讪讪松了手道:“净戒,受持不犯方生功德,五戒乃不杀生戒、不偷盗戒、不邪淫戒、不妄语……”说着便知晓自己多言,当下又施一礼,红着眼圈道,“弟子妄言,请长老责罚。”
长老微叹,却无甚责罚的意思,缓声让他二人下去备茶。
慈爱宽厚之风立现。
绮罗生见状笑道:“当年只听闻佛铸慈悲好脾气,垂怜众生,今日方知仁心惠及门下,令人可敬。”
意琦行心中一凛,只因“佛铸”二字贯耳如雷,不想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之下,曾经统领天下佛修者的一代首领,竟在此荒野之地隐居。
一念罢,更生“繁华皆如云”的感慨。
绮罗生想得却是,天命于斯人,亲授其命,当不违也,否则玉韫珠藏不使人知,岂非可惜?
心不同,念渐远。
长老亦笑:“佛铸往事不提,今时唯余宝华寺裳璎珞。”
寒暄罢,才聊到泥沙江一事。
原来,每逢春季凌汛,上游没来得及消融的冰层混入雨水中滔滔而下,致使泥沙江本就容易诱发洪涝。加上今年暴雨连绵,水位猛增之下三十里坝不堪冲击轰然倒塌,猛兽般的洪峰席卷村镇,沿途庄稼作物更是面临颗粒无收。
三人高立在寺庙后的重檐六角亭下,俯瞰脚下黄龙翻跃的江水,细看来发觉江面竟一路激涨,过不了多久时日便会湮没山头并宝华寺方圆。
“好友,这……”绮罗生色变。
江湖人寻一处落脚地不易,何况他已在此地盘桓不知多少岁月,骤然天灾临世,眼看要冲垮居所,难免令人唏嘘。
裳璎珞轻轻摇了摇头道:“宝华寺随流而安,尚不算什么,我只担心泥沙江因故改道另有隐情,沿江无辜百姓受难,令人不忍。”
水往低处走,河道变迁无非因河流方向迁移或河道截弯取直,泥沙江则因淤沙堆积导致河床过高,洪流快速奔腾受阻沿地势低洼的村落处分流,这也是此次洪患严重的另一原因。
河流改道,表面上看缓解主流峰势,实则为沿途带来无数后患。径流缩小,航道缩短、土地流失,村民更易受河流淤塞困扰。
意琦行因道:“百年来,泥沙江已接连改道数次,不知隐情二字何解?”
不出叫唤渊薮,一样心系天下事。
绮罗生也转过头看好友。
山头处风急水寒,裳璎珞面色微苍白,指向下游尽头处道:“倘若是天灾便罢,前几日忽有惊雷数声,平地炸毁出一条数里长的低凹之地,河道行过左邑县本应分流往荒芜湿地而去,谁知竟因此一路流向其他突崖并其他三个县,导致灾荒加重。”
突崖等地并无应对洪峰的经验,是以损失惨重。
此时,绮罗生方猜到他的几分用意,莞尔道:“好友莫不是想让吾查清楚这平地惊雷何来,河道缘故变迁?”
裳璎珞转动助念流苏,慢慢道:“惊雷也好,变迁也好,左不过‘因果’二字,眼下救灾为重,我想让二位倾力助我,用功力变天地运行法则,改日月潮汐,将河道再次迁移回来,如此待堤坝修好,方能彻底免未来数百年无穷水患。”
此言一出,若有寻常江湖人士在侧,怕是要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偏落入刀神与剑宿这等人物耳中,只觉一分诧异,九分寻常。
诧异处在他仅求苍生平安,罔顾栖身之地被吞没。
绮罗生与他相交一场,知道宝华寺背后另有玄机,不免担忧道:“那人,你待如何处理?”
裳璎珞微赧,良久,方叹息道:“他本是我尘世中唯一不解情缘,堪不破,便不得脱生死,因果业力如影随形,我亦是随波起浮这么多年,百般清心,也抵不过见他一面所生欢喜。既如此,便舍了这身修为又如何?”
落魄的修者,终也架不住情字焚心,重坠轮回六道的路上,可否后悔今日的抉择?
“了即业障本来空,不了应须还宿债。”
随着一语口诵,不远处宝华寺地底深层,像是有一股炙热似焰的能量感受到他的话语般,禁不住翻腾雀跃,庞大的热源自底下喷发逸散,将宝华寺氤氲在一片蒸腾之中。
接着,几声尖叫声传来,武童、音童挥舞着袖子大汗淋漓蹦跳出来,脚下宛如踏在火焰山般。
“长老、长老!”
跑到三人面前时,始觉凉风飒爽,张大嘴巴喘息。
“那东西,又开始了!”武童咋咋呼呼叫道,一通比划抱怨备好的茶水都被蒸干了,再看稳重的音童,也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几分狼狈。
绮罗生唇角抿了笑意,自方才他说“堪不破”时便若有所思看了意琦行一看,意琦行也颇受触动,从未想过佛铸隐世的背后居然有此隐情,若是寻常人,可以促成佳话,奈何佛修千年不易,一朝打回泥胎重塑,个中取舍着实令人震撼。
转念又想,他本就欲同绮罗生一道同修,成则同登九天,败则逍遥人世,并无其他二念。
方知身陷孽海情天,便皆与凡夫俗子无二,一腔热意可攀天撼地。
千秋岁,天不老,死生契阔,情难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