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彩舟、唇暖（1 / 1）

“那第三桩事吾心中自有决断，若仍愿信吾一次，请随吾而来。”

“新月夜”悄然无声而过，江湖风言风语满贯街头巷尾。

不提“刀神”香艳一夜如何如何，只低声惊诧十三楼楼主惨死于刀神山庄几道封锁之下，余下香主级别往上数近百人也未能幸免于难。虽说出于自保，如此赶尽杀绝的行径仍令人胆寒。

隔日倒春寒，天公怒降暴雪，千里浩瀚江面白雾弥漫，飞鸟不见。

手捧透骨凉的瑰玉，裹了不知多少层仍冻得瑟瑟发抖的刀神玉千胜，一张俊脸上已不见丝毫血色，发白的双唇上干裂得起了壳，眼皮下更是青黑大块。

此时空荡荡的大殿上架起二十鼎巨形博山燎炉，炭火烧得正旺，外加浓烈的熏香味遮掩不尽空气中的凋敝孤零。

玉千胜咳了半晌，眯眼望窗外亮白一片，便问何故。

身旁的射心挺拔直立，目之所至尽是如尘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答了。

又闻“雪”字的玉千胜，心头如针微扎，暗道既有雪至，便有雪竟时，原来今岁的约定时辰自己与他都算错了，一步错，步步皆落没。他自昨夜解开预留的两道武脉后苦苦支撑至今，功体已尽数流失殆尽，放佛漏酒的葫芦般内里一滴力气不剩，空余一副软塌塌的皮囊。若有那高明的医者看到，只怕要下“油尽灯枯”四字惊言。

少顷侍卫首领来报：十三楼余孽并其他宵小之辈尽数伏诛，刀神山庄十道封锁线已重新加固，山庄此刻稳如铁桶。

玉千胜仍旧隔着厚厚的帐幔听他汇报，神态极尽疲倦，良久后，方让他招呼所有闲杂人全部进殿里候着，声音中不带一丝喜悦。

只因此乃一早算准的结局。

过了会功夫，整个大殿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侍卫、清客、婢女、老妪，连同襁褓中的小儿、女眷都挤了过来。众人鸦雀无声只待刀神训话，谁知等了足足一刻钟，帐幔后并无半句声响。此时，有不识“刀神”威名的小儿贪恋母乳不得而放声啼哭，嘹亮刺耳令众人措手不及。侍卫首领正要上前将他母子带走，玉千胜却被这声啼哭自模糊不清的意识边缘拉了回来，轻声问：“人都齐了吗？”

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再次屏息。

侍卫首领上前一步道：“回大人，除了有任务在身的兄弟外，余下共四百一十六人全数聚集齐。”

“唔，”玉千胜垂目沉吟片刻，像是自语，又像是诧异，“这么多人，为何暖不热一个屋子呢？”

侍卫首领顿时惊愕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多炭火旺，连他自己都快将衣衫汗湿透，怎么大人反而还说屋子不热呢？诧异之下又看这几日时刻陪伴大人的射心。

射心眼眶微红，转身绕进了帐幔里面，跪立在玉千胜膝前低声道：“大人，不如您就服用了那两颗‘三昧’吧，再拖延下去……”

玉千胜充耳未闻般，目光几分呆滞。

射心咬了咬牙，又出来让众人都退散下去，这才大声道：“再拖延下去，大人如何还能再见到剑宿大人！”

放佛有雷贯入耳中，震裂得人头痛欲裂。玉千胜不觉攥紧手里的瑰玉，蹙眉。

雪更紧，凌洌西风夹杂着雪天特有的干冷之风窜进来，吹冻得玉千胜连哆嗦也打不出来，极致虚弱下神智反而回光返照清明一分。

又两日过去，骤雪疾来疾逝，这天艳阳高照暖意十足，雪融后欢腾的江水更携万马奔腾的雄伟气势滔滔而去。

刀神山庄内数百种奇花异草有一半挂了新嫩的花骨朵在枝头颤立，暗喻新春即来，万物重生。

玉千胜却仍与“十二郎毒”苦战未歇。

天下至毒乃“最毒妇人心”，“十二郎”犹胜“最毒妇人心”十倍。至于珍稀绝世的‘三昧’玉千胜仅服用了一粒，余下用绢布包了塞入随身佩戴的锦囊中，如同那人的拳拳深情仍在身畔一般。

紧接着，有同样名满天下的另一名刀者云沧海愿为十三楼众英魂报仇，下帖挑战刀神，时间约在七日后黄昏。

才过一劫，又逢二难。

就在江湖人睁大眼、竖起耳等待刀神大人拒战之时——他本可以不应，云沧海距离他的神坛依然甚远，又兼有趁火打劫的嫌疑；谁知很快刀神山庄的铁骑再次踏出，广布天下：

玉千胜大人应战。

消息不知怎地传至人迹罕至的红青山，瀑布下凝神对弈的人险些将棋子捻碎。

棋盘另一头的千岁老叟瞧得真切，抚摸着大把胡须，目露精光不语。

俄而，二人已接连下足九盘，千岁老叟九胜。

到了第十局对弈，白子先落“天元”，黑子便在棋盘上略一徘徊，扔回盒中。

“不通。”灰白束发的人吐出两个字。

“此一步无理至极，诚不通也。”盛华年也重新拣了白子，又将棋盘收了夹在腋下，风一样往回跑。

“这又是为何？”意琦行莫名。

“人不在，心不在，棋何在？不若回家蒙头睡觉来得酣甜！”盛华年爽朗长笑不止，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半个时辰后，意琦行再度下山，赴——刀神山庄。

旧地重游，当初山脚下被登徒子们集聚搅闹的乌烟瘴气，到今日青草绿荫覆盖再不留丝毫痕迹，刀神山庄上下行动效率的确令人称赞。又行至正门处，恢弘磅礴的四个鎏金大字，映衬着威风凛凛的朱红漆大门，彰显主人家不凡的身份地位。

他的身影甫一出现，立刻有穿着精干的侍卫上前跪拜：“奉大人令：刀神山庄恭迎剑宿大人。”

意琦行颌首，由他一路牵引再入山庄。

穿过几处精巧的假山花园后，又沿山庄内湖泊岸再往深处走数里，不远处几处大殿隐约有些眼熟。意琦行认出是上次同那人决裂的地方，便不愿再多看。所幸路在脚下有了分歧，往另一个方向又走了阵逢竹林密布，那侍卫便在竹林边停步告退。

转出密林深处后又是广阔无边的湖面，湖心亭中隐隐有人抚琴的声音。

云青日暖，水流澹澹，游石戏鱼，千丈见底。

亭中几株梅花冷香扑鼻，那人仍裹了慵懒的大氅依偎在亭子阑干上出神，听见他的脚步声便回头。

只一眼，便惊诧毒竟未解，药竟未尽用。

意琦行快步上前，握住冷如大理石一般的手腕，怜意顿生。

是人皆有惜命求安的“生”念，纵然当日他毁约在前，自己也并无要他受难至今的意图。只是通透如他一般的玉人，又怎会不懂这个简单道理……

辗转之下却不愿再多想，恐再起绮念，讪讪松了手道：“为何毒未解？”

道罢又想，每次见面都是询问开场，真漏气。

玉千胜只觉冰冷的手腕上仍残留些化不开的暖意，缓缓扩散至四周皮肤，令人说不上舒畅，便揉搓着腕子道：“剑宿尊驾亲临，不知有何要事？”

有。

我与你，尚有许许多多未解开的事。

“新月已过三日有余，你周身奇毒却仍遍布经络——此为一事；二者云沧海乃蛇鼠之辈，行事狡诈阴狠人神不耻，你若功体尽在或可为民除害施惩戒于他，如今却犯不上冒险；三者……”

语顿，又缓缓道，“三者已不重要。”

玉千胜凝神细听罢，淡笑道：“吾背信毁约在前，剑宿殷殷探问在后，对比鲜明之下不禁令人形惭。那第三桩事吾心中自有决断，若仍愿信吾一次，请随吾而来。”

亭前踏过青石板台阶，见彩舟轻系。

舟身遍体绘着艳丽花团锦簇、虎鼓仙鸾美景，映衬在镜湖碧波上格外耀眼动人。

意琦行随他跳上来，只觉脚下松软异常，低头看时竟然是垫了几块厚厚的锦被羔裘尨茸，真真“穷奢极欲”四字也不过如此。再看玉千胜原本就簇着大氅神色颇为困怠，又倚靠在锦衾玉垫上，眯眼仰头。光线暖暖照晒到俊美柔和的五官上，整张脸越发透明稀薄，放佛只需轻轻触碰，便会灰飞烟灭一般。

舟在湖面上放任自流，行至新草疯长的十里芦苇荡深处，取暖的春日被遮掩大半，玉千胜寒意陡生，浑身轻轻战栗起来。

似乎有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眼前黑影一晃，肩头被温柔的手掌抚摸上，紧接着源源不断的热流自后心处散入四肢百骸。天下至阳至纯的功力，数百年如一日的浑正修为，就这样透过掌心的触碰被输入他的体内。

玉千胜略一回神便知道自己到了紧要关头，忙运功引送气行周天，岂知十二郎毒深入骨髓让他不能自行运转半分，意琦行何种人物？早已暗注了几道真气助他吸收功力，好半晌，肢体一点一滴回归知觉，玉千胜在冰寒中艰难苦撑了数日，每一日都宛如整个冬季绵长，终于再次春暖，被封闭的五官触感也渐渐打开，满目新绿繁盛，耳畔熙风徜徉，心中触动之下扭头依偎进那人的怀中。

彼时意琦行收功，隔着暖衾仍他通体温凉，待要再想法子医治，不意唇上却被温软一物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