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日(1 / 1)
这混蛋……戚少商想。
他在药物的威慑下强制地睡着,日升月落,他又一次躺在了公园的长椅上。
他梦到了一个异常黑暗的地方,四周都是行尸走肉,有人在他面前坐着,桌子上摆了酒肉。
“大当家。”那人居然是顾惜朝,“我还是愿意这样叫你。”他说。
他问了他三个问题,他问,初见之时,你是不是真心把顾惜朝当朋友?如果没有这件事,他还能不能做你的知音?你临死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他看见梦中的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的,是,娶红泪。
“哈……”那人无声地一笑,他却分明听出了悲哀。
“大当家,我敬你一杯。”他举杯迎来想要碰,他却不动声色地兀自喝掉了杯中的酒。
仰头咽下酒液的瞬间,他瞟到了那人的目光和掉落杯中的泪,突然觉得那酒辣的呛人,比炮打灯还要呛。
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让他的胃痛的更甚。
而后他看到他们携手并肩一人一剑,将那个看不清模样的怪物杀死,他看到自己将那把寒气彻骨的宝剑架到了顾惜朝的脖子上,逼问他如果出去了能不能改过自新。
“要是活着出去,我还是要我想要的东西。”那人负手而立。
幽深的鱼池子里,他听他说他的抱负。
他出身低微,所要的无非就是庙堂之高,他空有一身报国之志,却不能施展才华,他著述四载,却终成笑话。
他眼前一花,转眼间便是一片光明。
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他们终于执剑相向。
他毫不留情地将那柄中间镂空的剑斩断,寒冷的剑锋划破了他的衣衫,狠狠地抵住了他的脖颈。
“我脚下……不过差了一步……就被你刺穿了胸膛……”他的嘴角淌血,面色变得惨淡。突然他抬起头,双目含泪,对他说:“大当家……我们……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如果我们早已知道了结局,惜朝,你会不会在那个昏黄的傍晚为我送上一盘杜鹃醉鱼?会不会毫不留情地将你的匕首刺进我的身体?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置我于死地?或者,再早一点,我就能在京城开遍繁华的时候见到你,心存凌云之志却报国五方的你。
我们……真的能重新来过吗?
没有如果的,惜朝。
若真的重新来过,我倒想着,我们从来不认识,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一个任务,这样我们之间毕竟也会更简单一些吧……
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冲出来,双手夺去宝剑,对那个在众人围困之中的傻书生说:“疯子,还不快跑!”
他看着那人拖着一条腿,白色厚重的锦衣上沾染着血迹,一步一步地离开。他转身的瞬间,戚少商的心里却蓦然冒出了并不属于他的声音。
不知是谁,在他的心里叹息着说着情深缘浅。
“年轻人,醒一醒!”一个苍老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他,“再不醒来我就报警了!”
报警?不要,千万不要,他现在最不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医院了,要是报了警,他就不得不回去。于是戚少商勉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算命的老头叼着一只烟斗,在旁边弯腰看着他。
“怎么几天不见,弄了一身伤回来?”
他扯着嘴角笑:“小伤而已……嘶……啊!干嘛啊你!”
“让你活过来。”老头悠悠地说。
他挣扎着坐起来,仰头看了看天空。
如同被洗过一样的蓝,连一丝云都看不到,升起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因为黑色衬衣吸热,让他出了一身汗。
晃了晃脑袋,他觉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这才想起来,似乎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老头看他的样子,只能叹了口气说:“走吧,我带你吃饭去。”
坐在饭桌前戚少商几乎是在狼吞虎咽,如果不是手臂有伤,也许他现在会端着粥碗往肚子里倒。
老头夹了根油条咬了一口问他:“说吧,怎么回事?”
戚少商挑眉:“我告诉你做什么?”
“你还不乐意说?”老头用筷子敲着桌子哼了一声,“你现在的遭遇除了我还有谁会信吗?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
戚少商无言以对,半晌,他将顾惜朝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不想让他去啊,毕竟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能有几个?”戚少商说,“抗日八年,解放三年,然后是饥荒和十年动荡……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受得了?”
“你想过吗?如果他不去,他听了你的,安守在那里,又有几分活的希望?”老头说,“一个军人,选择不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内斗中,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我知道,他一心为国效命,说服他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我想带他回来,你能帮我吗”戚少商说。从他意识到对顾惜朝感情的时候,他就想过,能不能将一切都避免掉,带他回来,平平静静地生活。
“我就是个算命的,又没什么通天的本领。”老头叹了一声,“怕是帮不了你。”
戚少商的目光突然暗淡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
“会有办法的……我不想……我只能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我回到那个时代却什么都做不了,日本人照样入侵,南京照样会被屠城,那么多的生灵涂炭我都无法挽救我都认了,现在……却连他都保不住……”
“年轻人,很多事情,是已经注定了的,改变不了。”老头说,“不要再去了,从此以后都不要再去找他,把手放开吧。”
“呵。”他笑,“你觉得……还能放开吗?”他抬起头,目光涣散。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叫嚣着疼痛,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着喃喃:“我爱他啊……”他苦笑着说。
梦中那个书生一身血迹离开的身影犹在,现在又有人对他说,这是命,你放手吧。
前世已然错过了,今生……他竟连今生都许不了。
不,他要一试!就算是逆天又如何?就算是……他们本就不该在一起,他也要试一试!让他们相遇,又不让他们相守,哪里有这样的天理?
戚少商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不顾背后老头的呼喊,一步拖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
清晨的阳光很耀眼,照的人身上暖暖的。
而他却一身冰凉。
无论能不能成功,他都要试一试……
他抬眼迎着阳光看去,刺目的白光中似乎有一个青衣书生,双手微展抖抖衣袖,宽袍广袖间惹尽风流。
他晃了一下头,那人便消失了,空无一人。
无论如何……
戚少商在那个熟悉的路灯下等,而直到夕阳西下华灯初起,小车夫才匆匆忙忙地跑来。这是民国二十五年的七月十九日。
漫过街道上空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戚少商仰靠在人力车的座位上看着若隐若现的星。他吃过了止疼药,身上并不怎么疼,反倒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这个时候,想劝顾惜朝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年代,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会想为国家效命,到战场上去,把小日本打得滚回老家。
但是只有戚少商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并将要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能够在漫长的戎马生涯中活下来,并不容易。
人力车速度不快,也许是为了照顾戚少商的身体,跑得非常平稳。
“到了,先生。”小车夫一如既往的笑着说,“您慢走。”
戚少商对他点点头,突然问,“你抽烟吗?”
小车夫从破旧的衣衫里拿出两支烟来递给他:“没什么好烟,先生,你要是抽的话就拿去吧。”
戚少商笑,从两支烟中抽出一支,“留着吧,我应应急。”
小车夫又给他用火柴点燃,略有些刺鼻的味道立刻在口鼻间蔓延开来。他点了点头道谢,转身向顾惜朝家走。
夏日雨水充沛,门庭前的小花园里野草疯长,居然漫过了台阶。
晚霞美得惊人,柔和的光芒打在白色的屋身上,衬得一片静谧安宁。甚至,他还听到了草丛中蛐蛐的叫声,悉悉索索的,好听的很。
他走上台阶去敲门,敲了一次又一次,却不见那扇门打开,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出现。
也许是有事吧,他那么忙的人。
戚少商蹲在台阶上抽烟,身上抽抽着疼,他狠命地咬着烟嘴,让烟草的气息逐渐地漫入他的肺泡。
叼着烟他开始想,如果他真的把顾惜朝拐回了二十一世纪,要怎么给他安排生计?
挣钱?不用,他有钱。但是又不能放在家里养着,那个人,一身傲骨生来倔强,怎么肯像个女人一样呆在家里等他回家?
经商?他的脑袋一定很好使,不过人际方面……似乎就有些欠缺了……
还是从政?不不不,他这么个一腔报国热血的青年,看到二十一世纪的那个社会还不疯掉……
再说,他该怎么去告诉他,你们现在所付出的,用鲜血换来的所谓美好明天,就是那个鬼样子?
他晃了晃脑袋,看着手中仅剩的烟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结果劣质的烟草差点没把他熏晕过去。于是他开始昏天黑地地咳了起来,咳得身上的伤跟着颤动,肺都要颠出来。
“戚少商?”熟悉的好听的声音在他闷头大咳的时候从背后响起。
“惜……咳咳!咳……惜朝……”他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那人,“你回来啦?我……咳……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而且居然穿着军装?真是……这衣服穿在他身上真是太好看了!他又咧嘴笑,结果没忍住又咳了起来。
顾惜朝本来皱着眉,却在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随后刻意正经起来对他说:“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怎么可能!”戚少商蹦起来:“我怎么舍得你留一个人在这里!”
他蹲得有点久,双腿都在发麻,于是沉寂便想要去拉顾惜朝。没料那人却一闪身没让他碰到自己,径自去拿钥匙开门。
他拖着两条麻木的腿挪向门口,只看到那人清秀俊朗的背影。
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听得那人说:“杵在门口干什么?等我请你吗?”于是欢天喜地地就往里滚。
真的是滚,他刚迈出一步就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他觉得好看的那件顾惜朝的军服外套。
“惜朝啊,衣服不能这么随便扔的……”戚少商捡起那件衣服往里走,一抬头却愣住了。
屋里没开灯,顾惜朝慵懒地靠在沙发里,只穿着浅草绿的衬衣,解开领口处的两颗扣子,露出了大片白皙的皮肤,领带还挂在上面,松松垮垮的。借着屋外的最后一抹夕阳,他的脸一半在明处一半陷入黑暗,眉目如画,满目忧伤。
戚少商很没出息地喉头上下动了一下,不忍出声,却又实在忍不住,轻轻地唤了一句:“惜朝……”你这是诱人犯罪啊!他默默补充道。
顾惜朝轻叹了一声,从茶几上拿过一盒烟,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剩下大半盒都扔给戚少商:“以后别抽那种烟……”他话没讲完,却自己先苦笑了一声。
戚少商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想法。
以后?哪里来的以后呢?他模模糊糊地想,也抽出一支来,衣服随手挂到沙发背上,转过去凑到顾惜朝旁边借火。
那人点燃了自己的烟,把戚少商的脑袋拉到自己面前,烟头相对猛吸了一口。
戚少商的烟被明红的火花点燃了。
借着余晖,他才看到顾惜朝眉目间的伤悲。他们的距离这么近,却下一秒钟就会离别。
“我让你别回来了,你怎么不听呢?”顾惜朝开口,“如果你来自未来,那么你一定知道,我们的国家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戚少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北平沦陷了……”
“我身为一个军人,却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守着收音机听这个消息。”他说,“我的申请被驳回了,他们的理由是,我的专业是无线电,还是应该继续留在这里做密码破解的工作,破除□□消息,才是我最重要的人物。”
他苦笑着:“国破家亡了,还想着内斗……呵。”
戚少商在一旁抽烟,听他说话。
“我不想知道别的,少商。”顾惜朝突然说,“你只要告诉我,百年之后,中国可好?”
他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戚少商却觉得无言以对,他只能笑了笑说,“好,国泰民安,生活富足,美国佬都不敢那我们怎么样了。”
顾惜朝笑起来。那笑容如同当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般纯净。
一支烟抽罢,顾惜朝把挂在脖子上的领带扯了下来。
“若是你明日就要死了,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他在或明或暗的光线中认真地问他。
“我……”戚少商开口,“我想,是与你待在一起吧,怎样都好。”
那人垂眸,嘴角带笑,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自己的扣子。
“做我这行,朝不保夕,如今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刻会身在何处。”他脱下了那件衬衣,露出□□的上身,“你还有力气吗?”
戚少商看着他的动作,茫然地点了点头。于是那人勾唇一笑,欺身上来,吻了吻他的嘴角:“门关好了?”
戚少商又点了点头,手中的烟头已经熄灭了,还松松夹在指间,而下一秒,手一松,便掉在了地上。
“你……信我?”戚少商面对这样的情况,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那人点了点头:“从上次你走了以后我就开始信你了,刚才,你蹲在门口对我笑,我就知道……”他低头吻他,含含糊糊地说,“走不出去了……”
青衣曳地,一室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