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日(1 / 1)
清晨的阳光照耀在戚少商的脸上。
男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躺在公园的一张长凳上,一个清洁工拿着大扫把在刷刷地扫地。
他眨了眨眼,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回来了?
他的西装从身上掉落到地上,他跳起来,捡起西装往街上跑。
迎接他的是尚还没什么车的宽阔柏油马路,有上学的孩子从他身边路过。
怎么回来的?
他紧紧闭上眼睛开始回想。
从顾惜朝家出来以后,他沿着那条路一路往西走,走的累了,便就地一坐,恍惚间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公园里了。
这么说,他终于回来了。
戚少商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只是旁边早锻炼的爷爷奶奶的目光所限,勉强憋了回去,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小伙子,这是你的吗?”
刚刚公园里扫地的清洁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那人手中拿着的,是一本藏蓝封面的书。
《七略》?
这么说,不是梦?
《七略》是真的?那个车夫,是真的?顾惜朝也是真的?
他昨晚,是真的回了那个时代吗?
他谢了清洁工,接过那本书。大致辨认了一下,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包括他买书的地方,那条他无意间走到的街道,那个载了他的年轻车夫,那个霓虹闪烁的舞厅,那个让他怀疑自己是同性恋的青年……
他需要睡一觉。
对,再睡一觉,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他庆幸自己把单子提前都解决了,他今天能好好睡一觉。如果睡醒之后,《七略》还在,他就去弄明白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少商一路恍惚地回了家,饭都来不及吃就倒在了床上。
他口袋里的手机在响,而他已经睡沉了,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梦里,不复是昨晚的民国,而是大漠黄沙青衫落拓。
一瞬间是他与一个将军并肩杀敌,一瞬间是一个书生拾级而上,将一盘杜鹃醉鱼送到了他面前。
他看着那张模糊的脸,脱口而出:“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那青衣书生嘴角带笑:“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他想看清楚那人的脸,待那人转过来,他却一下子醒了。
那人,正是他前一晚遇到的青年。
顾惜朝。
戚少商睁开眼,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他被吓到了。
用什么能解释一个梦里的人在另一个梦里出现?真是邪门……
他看看窗外,是一个阴沉的雨天。
明明早上还是艳阳高照的,他想,去裤子里摸手机,手却先碰到了一本书。
《七略》还在,看来不是梦。
已经是下午三点,他无意识地沉睡了快九个小时。身上酸疼酸疼的,仿佛他真的去和几十个敌人作战了一般。
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助手小阮打的,他回了小阮的电话,交代给她一些后续的工作,给已经快没电的手机充上电,便换了一身衣服拿上雨伞向门外走去。
出门之前,他的目光落在了被他扔到床上的《七略》上。
他决定了,吃过饭,就去找那个卖书的人。
吃过不知道算是午饭还是晚饭的一餐,他沿着前一天的路线寻找那个旧书摊。
然而转了一圈他都没有找到,他安慰自己也许是时间还早城管很多,晚一点就会出来了,于是他抱着《七略》和雨伞躲到了屋檐下。
雨渐渐小了,天还是阴着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那个摆摊买旧书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戚少商在想他会不会是因为今天下雨不出来了,正要打道回府,却听到了一个人奔跑的声音。
他抬头看去。
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人,只留着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路灯下面。
跑来的那个人,正是昨天载他的年轻车夫。
“嗨!先生坐车吗?”他今天换了一身衣服,小车夫似乎没有认出他,向他喊着。
“是你啊,又见面了。”他一笑,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啊,先生是您!上一次多谢您的手表了!”小车夫突然想起,对他说。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力车,同样的小车夫。
他决定了,一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麻烦你,今天还载我去昨天的舞厅。”
“好嘞!先生坐稳了!”
坐在车上戚少商忍不住问道:“小兄弟,我这两天忙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现在这世道乱的很,黑帮杀人都不算什么新闻了。”小车夫叹气,“就是听说北平那边不□□宁,小日本总是挑衅。”
日本人挑衅?他心中一惊。
“今天是几号了?”他问。
“先生真是大忙人,今天都六月十八了。”
难道……
见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小车夫从口袋里抽出了一份报纸:“这是前两天的报纸,你看日本人真是什么屁都敢放的出口。”
“你还挺关心政治的嘛。”他随口一说,接过报纸。
“一个老板看完给我的,其实我也不怎么能看懂,先生要看就拿去看吧。”小车夫说。
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
他所在的地方,是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前的上海。
据小车夫所说,他上次见他,已经是十天之前。
难道他在那边的一天,就相当于这边的十天?
戚少商突然想到了顾惜朝,那个满面愁容的俊美青年。
他和晚晴姑娘的问题,解决了吗?
下车的时候小车夫说什么也不要他掏钱,说那块手表很值钱,够他坐几十次车了。他心想那是现代工艺怎么也能多值一点吧,不过说实话,他身上也没带钱……在这个年代,他就是个穷光蛋。
出门的时候随手套了一件休闲拼接的衬衣,在这个时代看来有些奇怪,但是里面什么都没穿总不能脱光吧……他努力地摒弃着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装作淡定地往舞厅走去。
那份两天前的报纸,被他抓在手里,揉的皱巴巴的。
还没上完台阶,他便迎头撞上了一个高瘦清俊的人。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已叫出了他的名字。
“戚先生?”
哈,正发愁怎么找他。
“小顾。”他自来熟地唤道。
顾惜朝站在稍高一些的台阶上,主动伸出手来:“又见面了。”
戚少商握住那只修长的手:“是啊,真巧,又见面了。”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顾惜朝俊美的脸,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梦中的那个青衣书生,眉眼一挑,带着几分讥诮地说:“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跟着顾惜朝走进了舞厅,奔着吧台的方向走去。
“一杯威士忌。”戚少商说,然后看了看顾惜朝,“一杯……白水。”
顾惜朝忍俊不禁,对酒保说:“红酒。”
“你不能喝酒,上次喝醉了真是碰到我,要碰到别人说不定就把你扔到路边不管了。”戚少商试图阻止。
“上一次是伏特加,这一次是红酒。”顾惜朝认真地说着,“一杯,倒不了。”
“那就只喝一杯。”戚少商说。
“好,只喝一杯。”顾惜朝笑。
“上次你猜我是做生意的,但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戚少商明知故问。
“我当兵。”顾惜朝简略地说道,“搞侦缉的。”
“看你年纪也不大,当兵几年了?”酒上来了,戚少商握着酒杯问。
“五年,从南京转到上海来的。”顾惜朝的手指碰了碰透明的高脚杯,说道。
“现在世道这么乱,我看用不了多久就要打仗了吧。”
顾惜朝奇异地看了戚少商一眼。戚少商猜想他可能在斟酌要不要把内部消息说出来。他看到那人抿了抿嘴唇,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好啦不说了,喝酒。”戚少商见他表情不大对,主动在他的杯子上碰了一下,顾惜朝抬起头来向他勉强笑了一下。
“小顾,不要勉强自己。”戚少商看着他说。
顾惜朝不解地望着他。
“有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世事都是不如人意的。”戚少商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不知从何说起。隔行如隔山,更别说他们还隔着八十年的光阴。
顾惜朝闷不作声地抿了一口酒。
“你也不必介怀嘛,所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你这不是还有晚晴小姐嘛。”戚少商大咧咧地说着,丝毫没有顾忌到,身边的人已经变了脸色。
“晚晴已经不在我身边了。”顾惜朝说。
“啊?”戚少商愣了一下。
“她在南京的父亲已经把她接回去了。”顾惜朝把杯中的酒一口干掉,才接着说,“他们说,我配不上她。”
“怎么会!”戚少商反驳,“你一表人才又有宏图远志,怎么配不上她?”
“我虽有抱负,可是听过的人,都说我是疯子。”顾惜朝低垂了眉眼,“我出身低微,却能进入军校学习,毕业后来到侦缉处。他们在背后不知怎么说我。”
“说你什么?”
戚少商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顾惜朝猛然抬头。他的眼眸中似乎带了些盈盈水光,白皙的面孔有些泛红,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愤怒。
“他们说,我不知是爬上过多少人的床,才能走到这一步。”
戚少商喝酒的手一顿,心中猛地刺痛了一下,而后随着顾惜朝的话出离地愤怒了起来。
原来……原来一字一句誊写《七略》,一笔一划都带着抱负的顾惜朝,居然被人这样说。
他扔下杯子,拽住了顾惜朝的胳膊。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说你!你这样有志气有抱负的人……他们哪里有资格!”
顾惜朝任他扯着自己的衣服,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不在乎。”他冷笑着说,“我只希望,快些打仗吧。乱世出英雄,只有真的开始打仗了,只有国破家亡的时候,才能看出谁是真正靠别人上位的孬种!”
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引得旁边不少人的侧目,好在此时灯光一暗,从舞台上走出了一个美艳动人的歌女,将大部分人的目光吸引了回去。
“我年少的时候,不好好读书。”戚少商在一片昏暗中说道,“打架,旷课,自己招呼几个兄弟捣鼓着赚钱。”他将自己的杯中的酒喝干,“那时候很多人说我,戚少商,你个疯子,小小年纪这么堕落,抽烟喝酒无恶不作,成不了大气候的。但是现在我做到了。所以说,小顾,你想什么就去做。说你是疯子的人,他才是疯子。”
顾惜朝突然抬头看他,一双鹰眸含着水光,却仿佛收纳了整个世界的光芒。
“你居然这么说?”他说,语气中带着欣喜,“从来没人支持过我,你是唯一的一个,我……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我真想学学那伯牙子期,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戚少商大笑起来。
“现在不兴那个了小顾!不过话说回来,你还会弹琴?”
顾惜朝展颜:“以前母亲教过我一点,虽然大多数都记不住了,但些许片段还是可以的。”
“原来我顾兄弟还是个全才!”
“哪里哪里,过奖了。”
灯光昏暗,戚少商离顾惜朝很近,近的可以感觉到彼此身上的热量,相互缠绕着。
“咱们出去转转吧,你家离这里不算近,正好我们聊聊,顺便把你送回去。”戚少商说。
“好!”顾惜朝爽快地结了帐。
戚少商暗想,不好意思,小顾,又蹭了一杯酒。然后跟着顾惜朝出了舞厅。
“戚先生现在住哪里?往我家那边走顺路吗?”顾惜朝突然想起来,问道。
在这个时代,他真的是无家可归啊……戚少商暗想,但是嘴上却说:“顺路,我上次送你回家,发现你家离我住的旅馆不远。”
“也好,那就麻烦你了。”那人说。
“不麻烦,正好我们可以畅谈一番。”戚少商几步追上前面的人,并肩而行。
一路上,他们谈古论今,仿佛他们从来就是好友,如今只是叙叙旧一般。谈到当今的形势的时候,顾惜朝突然叹了气。
“晚晴之所以回去,一是因为家里的要求,二是,她问我能不能,不上战场。”他缓慢地说道,“我和她解释了,我需要功名,需要用战役来换与她身份相称的地位,可她不懂,她只是说,她能养我,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女孩子,想法单纯一些,很正常的。”戚少商说,“那个女孩子不想要安定的生活?我女朋友就是因为跟着我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最近一直在催着我结婚。现在两下僵持着。”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孩的青春转瞬即逝,不能耽搁,条件允许家里同意,就赶紧娶了吧。”顾惜朝说,“别像我这样,两情相悦,却将婚事一拖再拖。”
“我不想结婚。”戚少商说,“她不小了,但我的事业还没成功,再说,她身边一直有一个不错的人选,我……并不适合她,或者说,我并不适合安稳的生活。”
“是啊,没到人上人之时,总觉得不够,有多少都不够,还要一直往上,才觉得对得起自己。而有多少女孩,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冒着风险前进呢?”顾惜朝突然笑起来,“如果我去上战场,就注定了,不得不放弃她了。”
他的语调中带着不舍,然而目光却十分决绝。
戚少商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八个字。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他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不管怎样,按你所想的来做吧。”
两人相视而笑,半晌他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从那人肩上拿下来。
而走到顾家门口的时候,顾惜朝转过来,对他说了一句话,让他的神经瞬间紧绷了。
“戚兄,很高兴与你再次相见,还聊了这么多。”顾惜朝垂眸道,戚少商可以看到他的睫毛打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漂亮的眼睛,“戚兄博古通今,目光远大,如惜朝能引为知音实在是再好不过。”
“但是,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戚兄怎么知道我有宏图远志?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说过啊……”
戚少商猛然抬头,正对上顾惜朝的双眸。
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眯起来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
他看到他的嘴唇微微抿起,眉头轻轻一皱。
“难道你……”戚少商刚想说话,腰间便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谁派你来的?”清朗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小顾……”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他便后颈处突然一疼,眼前一黑,猛然昏厥了过去。
小顾,你变脸不能这么快啊!我是无辜的啊!天知道我醒来之后还会不会在这个时代,要是突然消失了,怎么才能解释我真的不是间谍不是特务不是你想的那样?
临昏前他哭笑不得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