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 66 章(1 / 1)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胡图图有点难堪地别过脸,语带央求,“对不起,我失控了......秦朗,算我求求你,你走好不好,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要死不活的样子。”
秦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接地气,她隔着千山万水谢他。现在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接地气,她求他,求他远离她。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做你的别人。”倏的又放软了声音,“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怔怔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吐出几个字,“你可怜我,是不是?”
秦朗迎着她的视线,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说看不起她都不能说可怜她,尤其是在这种关口。
可他说:“对你,我有很多种感情,我承认其中有这一种。”
秦朗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她赶的准备,连怎么应付也一并想好了,却见她只是自嘲般笑了笑,微微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自己想想也挺可怜的。”她应该是烧糊涂了,否则正常情况下她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秦朗,再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秦朗立即答应道,又马上补了一句,“除了要我走。”
胡图图五指张开着,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指,又像是在看指甲,她的指甲很薄、很透,阳光照在手上,连肌肤都是透明的。
她由内到外都是透的。
“我不想再见她最后一面了,你出面帮我打点一下吧,火化后,骨灰就洒到江里好了。”
秦朗点了点头,
“你还是恨着她的是不是?”
胡图图摇摇头,“以前是恨过的,后来不恨了。”
“为什么后来不恨了?”
“因为后来我发现,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恨着她,觉得好没意思。”
世上最悲催的事情是,你爱着的人舍得让你恨他,而你恨了他之后,他还不在乎你恨着她。
秦朗说:“有意思的是,她活着的时候不在乎你恨着她,死了到介意。”
“她想死前求个轻松。”
“建立在你的沉重之上。”秦朗不客气地指出。
那些事情她该带到棺材里去的,可能她也知道她欠下的是什么,为了给自己得到原宥赢得筹码,不惜往事重提,她倒是一死百轻了,活着的人情何以堪?世上没有这样自私的母亲。
“你在指引我恨她。”
“我不想你为她的死而难过。”难得有人做挑拨离间这么不厚道的事情还能这么坦荡。
胡图图又摇了摇头,“不,不是的秦朗。”说完这句话她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微微出神,像是想起了什么,良久,才又轻轻开口,“她死于心衰,五十岁不到的人,器官衰竭而死。”突然笑了一声,“她是故意死的。”
秦朗感觉心颤了一颤。
“她有意放纵自己的身体走到那一步,这么多年,我看着她一步步地消耗体能,一点点地透支生命。我一直都知道她内心是空洞的,对什么都不上心,养我也养得不上心。你知道吗,我最难过的不是她的死,而是她死得那么没有留恋,她到死都不留恋我。”
“都说人往高处走,我却没这个概念,左静微常说我活得太过疏淡,竹叶青老骂我活得不够努力,可我不知道我活得那么好活给谁看。世人老爱说人是为了自己而活,那只是因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眼睛太多了。事实上,一条路,一个人走,没人希望他走得好,也没人希望他走得不好,那条路根本就走不下去。人其实是没办法只为自己而活的。”
“我的生命就是个笑话,没有姓氏,没有生日,还是一滩血水的时候就被诅咒,我的哥哥因我出生而死,我的父亲因为救我而死,我的母亲恨我到死,没有人爱我,没有人需要我。”
她用那么柔软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万念俱灰的话,脸上并没有过多诸如痛苦之类的表情。可能是因为病着,往常嘴唇上唯一的一抹艳色也近乎苍白,整个人几乎融入到医院永恒不变的苍凉背景色中。
秦朗以前觉得“深入骨髓”是一个略带矫情的修辞手法,现在才知道,有些悲伤,真的可以渗到骨血里去。
他看着这个从来都是语言上可以把自己低到尘埃、姿态却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她终于放下骄傲,近乎绝望地承认自己的悲哀。凋零如深秋枯树上最后一片落叶,颤颤危危摇曳在半空中。
初相识,她没心没肺地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妈找了个大师给我算命,算命的说我意根早慧,慧极必伤,我妈信奉糊涂是福,就起了这个名字,希望能压制一下我的慧根。”
再相熟,她漫不经心地说:“超越苦难的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调戏它。”
那一个个啼笑皆非的玩笑话,包裹着的却是人世间最蚀骨的心酸。
孤儿也比她幸福。
父母双亡的孤儿有回忆,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有梦,她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母亲不爱自己,更可怕的是,除了这个不爱自己的母亲,她一个亲人也没有。
给他五维空间的想象力他也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孤单。
秦朗觉得他的成长是一种罪恶。
还没出生就万众期待,出生后更是普家同庆,从小他就是个受到众人疼爱却又不被人过分溺爱的孩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爱他。他被人花了太多的心思,在他的世界观还没形成之前,父母精心帮他屏蔽掉世间的丑恶;在他初辩善恶时,父母以身作则地引导他正确的人生态度。他如今的为人处世是他父亲精心塑造出来的,他母亲至今还收着他儿时的胎发乳牙,他的每一个成长脚印都被人好好记录着。皇帝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人人都认为胡图图对沈木修的感情执着得不近人情,现在回头想想,一切理所当然。
胡图图那么孤独的一个孩子,渴望爱却得不到,自己满腔的爱却付不出,在她漫长的成长生涯中,很长一段时间身边都只有一个仅仅能照顾她生活的保姆阿姨,苏阿姨是真的对她好,可苏阿姨毕竟是挣扎在生活温饱线上的社会底层人士,再喜爱她也只能尽可能将她照顾得仔细周到。直到沈木修的意外降临,宛如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观音座前莲花童子。
沈木修是第一个带给她温暖的人,他出现得那么及时,刚好踩在她内心逐渐沙漠化的尾巴尖上。于是,她笨拙地把积攒了多年的情感一股脑儿地交付了出去,点滴不剩。他对她来说,是兄长、是父亲、是朋友、是爱人,尤其是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还掺杂了一些母爱,可想而知,这份感情是多么的无望啊!
那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
他触动了她一时的柔软,她给了他半生的温情。
那天她对着朱叶勤的背影说,竹叶青,我护着他,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他是我全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