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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他的二三事(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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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许伟棠驾车到南部去,无意间竟路过那间小酒馆。

当日被破坏的装饰已一一恢复,而今照旧开门迎客。

他于是停车,信步走进去。酒保认得他,朝他点头微笑。他却一眼望见吧台上的那只珐琅瓷花瓶,那日跌落在他脚边,而今却丝毫未见破损,里头正插着一支新鲜的玫瑰,火红的颜色明艳动人。他心底的潮水再度涌动,不住拍打他的心魂。

他在吧台前坐下来,叫了一杯酒。而后他同酒保探问,可否出售这只花瓶。

酒保倒奇怪了,这是老板逛唐人街时,花去三美元随意买来的,倒不知让客人如此钟意。

许伟棠笑,“这只瓶同我有缘,我愿出价十倍百倍,但求成全。”

酒保拉来老板,老板倒十分大方,即是这样,索性相送。

许伟棠也不推脱,双手笑纳。只是临走前,压在杯底一叠巨额小费,他一向出手阔绰。

他打开车门,不由吹起口哨来,心情十分爽然,他已有了决定。冥冥之中,所有相遇皆是缘分,既然上天已有安排,不如由着心意,或许人意即使天意。

他按着当日字条上的地址到沈喻然的宿舍去等他。仿佛一下年轻十岁,回到年少莽撞的年纪。而今校园管制已十分松散,他报上姓名同要找的人,便获准上楼去。他轻轻敲门,里面有人应声,探出身来的是一位金发白皮肤的男子,个头同他一样高大,年纪恐怕也同他相仿。

他说明来意,对方十分爽快,说Sung被导师叫去已有一个钟头,应该就快回来。他闪身,“不如进来等。”

宿舍是标准的两人套房,南北各一间屋,中间是共有客厅。有小厨房,亦有独立卫生间。这些对于学生来说,已足够奢侈。

金发男子倒一杯白水给他,“我将去上课,请慢坐。”许伟棠不由得纳罕,现代人何时变得如此无戒心,敢叫一位陌生人登堂入室,而后又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还未待他想通,金发男子已夹着书本说声bye,转身闪人。

他百无聊赖,对住窗边看风景,转而去贴有Sung的门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推开。

小房间不大,只得一只窗,桌上还摊着功课本,凑过去细看,一段复杂的演算下头,用汉字写了一行小诗。

床铺整理得十分整齐,一具便携式电脑插头仍然接着电源,指示灯一闪一闪。洗得洁白的衬衫叠在一旁,还未来得及收近柜子里。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在窗边看到一帧小照,一位中年男子身旁,偎着一名半大的孩子。不用问,那是沈喻然同父亲。

他这会儿更加急迫想要见到他,却没来由心里无底,怕他由课室回来,推开门张大眼睛问,“你是谁?”

足过半世纪,门口终于响起一串钥匙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客厅,正见小少年褪去鞋子,将它们一一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他直起身来,同他四目相对,额上有一片尚未抹去的薄汗,脸颊微红。

怕吓到他,许伟棠刚要开口,他却惊喜地跑到他身边来,“许大哥,竟是你!”

这样的反应实在令人大喜过望。

他驾车载小少年去吃饭。

一路上这位小朋友都十分开心,坐在一旁絮絮不停。

“我以为你回国去了。”

许伟棠微微笑,搪塞,“有些事,还要耽几日。”

“不敢打电话给你。”

“哦?”许伟棠挑眉,“怕什么?”

“怕你太忙,无暇理我。”

许伟棠腾出一只手来抚他头发,“日理万机也总要休息,况我算是个朝九晚五的商人。”

他两找一间白俄餐馆喝罗宋汤。

“功课紧吗?”许伟棠问。

小少年摇头,“还好。”他自书包里摸出成绩单给许伟棠过目,全数是A级。

“整日埋头书本?”

“何须如此?”

“许多人读书破万卷仍是丙级生。”

“人同人天赋各异,读书上没天赋不若另谋生路,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小小年纪,懂得这样多的道理。许伟棠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时。那会读中学,班级里一众帅哥美女皆是他囊中之物,终日跳舞打牌赌马。许太太因此险些愁得眉头白,好在日后浪子回头。否则加之弟弟,两人一定一早败光许氏根基。

见他忽然凝神不语,小少年忙问,“在想什么?”

许伟棠掩饰笑道, “都会中这种年纪的孩子,这会儿多半连中学都念不好,不得已只得往国外三流学校去升学。”知道是在夸他,小少年有些羞涩地吐舌头。

“不过好头脑要有好身体,你这样瘦?学校伙食不好?”他像个贴心的兄长关怀弟弟的生活。

小少年啜一口汤,得意洋洋,“也许脂肪都化作智慧。”

许伟棠听罢大笑,“来时路上看到你的同学,各个人高马大。你这样瘦小会不会被欺负。”

小少年皱鼻子,“哪有,他们都十分友善。”

“那就好。”

两人在餐馆中消磨悠长的下午,许伟棠已许久没有这样闲散的心情,看太阳自中天垂入西山。

晚灯悉数亮起来,他们散步到街上。

许伟棠想起今天的事,不由得问,“时下年轻人都这样毫无戒备?”

“怎么?”

“你不问我如何进去你的宿舍。”

小少年搔搔头,“咦?我没在意!”

“是你舍友放我进来,没说几句话他便抓起书本说去上课,留我一个陌生人,我若是坏人怎么办?”

“你看起来十分端庄正派。”小少年笃信。

许伟棠无奈,“有谁额头会刻坏人两字不成?”

小少男咯咯笑,转而正色,“告诉你个秘密。”大人心里叹,能说出来的,哪里算得上秘密。

“皮诺德根本不是去上课,已有半年导师找不见他。”他说他的舍友。

“他明明拿书本出去。”

“那是他的幌子。”

“跟我这个陌生人也要?”

“是,他但求戏份做足。”

“他一个人到哪里去?”

“去同一位女士约会。”

这把年纪,实在正常,有何大惊小怪。

“是有夫之妇。”小少年轻微不屑。

“你如何得知?”

“他以为瞒天过海了呢,其实一早就是人人茶余之后的谈资。”

许伟棠点头,但他并不关心,温柔道,“这是他人之事,由人去讲,但你且记住,莫在背后道人是非。”小少年心悦诚服地点头。

许伟棠倒好奇,面前的小少年可有七情六欲。

于是问他,“有无女孩子追求你?”

小少年努努嘴,“女孩子都像苏打饼干,干巴巴的十分无趣。平日只会关心胭脂的颜色同舞会的裙子。又蠢又笨。”

许伟棠心下翻覆,却面不改色,“你对女性有诸多偏见。“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有用的人!”小少年立即答,怕他不懂,又说,“就是像许大哥这样。”

许伟棠而今已年过而立,什么样的场面是他未见识过的,什么样的溢美是他未曾听过的,却都抵不过一个孩子口中随便的一句话来得受用。他直觉双脚轻飘,仿若踩在云端。

“以后也会这样来找我吗?”小少年忽然问。

来美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假日,他很快要归国。去到商场中搏杀。但他还是答,“一有空闲一定。”

小少年孩子气地伸出小指,他也伸出小指过去,同他勾在一起。

一路送他送他到宿舍楼下。

许伟棠将那只珐琅瓷花瓶拿出来,“可还认得?”

小少年转转眼,“摆在酒馆吧台上的?”

“喜欢吗!”

“十分有意义。”

“好,那就送给你。”

“怎么得来的?“

“问老板讨来的。”

“从前见老板时常擦拭,想必是心爱之物,许大哥这样厉害令他割爱。”

许伟棠但笑不语,他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他要亲自在这瓶中,插一支盛开的玫瑰。

说到这里,路俊辉停下来,面未吃完,已经冷掉。九叔叫伙计送来一壶茶,是今春的龙井。路俊辉为尹芝真了一杯,清香诱人。她却只挂心这则往事,急急问,”后来如何?“

路俊辉饶有兴味的啜一口茶,慢慢到,”后来?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们在一起,长相厮守了。

“听说沈父不肯答应?”

“呵,奇也奇了,上苍有意成全,十年前沈父在决议带喻然离开本市的前一晚,患急病忽然离世。”

咦,竟是这样戏剧化的结局。

两人一路聊到天色渐渐暗去才离开,临行前九叔来送,将一只食盒交到路医生手中。“带给喻然。”他说。

回去的路上,尹芝问路君,“喻然失忆?”

路医生认真看山路,许久才道,“记得一些事。“

“你方才讲的那些?“

“大半忘记。”

“什记牛腩呢。”

“自从住在山里,再未提起过。”

“他已不知九叔是谁了啊。”尹芝默念,心下竟有些凄然。

车开到山顶,堂姐正等在门口,见尹芝下车,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

“心情可有好些?”路医生把车子停进地库,堂姐小声问她。

“好多了,喻然还好?”总该去看看,这是她分内。

“先生回来的早,这会儿正在楼上陪他。”

许先生早归的时候并不多。

“来吃俄式冰淇淋。”

这是沈喻然喜欢的,许伟棠常用冰袋带到山上,全家上下人人有份。

直到晚餐时候两人才下楼,沈喻然两颊绯红,连耳稍也不似平日那么苍白。尹芝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来,她偶尔在垃圾桶里发现用过的避孕套和人体润滑剂的盒子。他们是一对恋人,毫无疑问。

而尹芝等待的家主的裁决,竟迟迟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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