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 情深路何处(三)(1 / 1)
母后此举教我们震惊之余更为担心,毕竟这是个几乎无解的难题。我们都知晓婉儿才情过人,可眼下这种局面,她亦是不能面面俱到。经过昨夜之事,我虽腹诽她对七哥的凉薄,然方才她能替我与薛绍求情,我便知道,在这里的人,伤了任何一个都非她所愿。奈何,即便她有心牺牲自己保全我们,母后也不会成全。否则,她说出代为受罚时,母后便会应允了。况且,七哥、我、薛绍、八哥,也不会答应。尤其是七哥,若是只能以命换命求得婉儿周全,他定是不会犹豫。
婉儿应该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在母后问出那句话之后,她身子一顿,继而抬起头看向了母后,看向了那个她这两年多来尽心效命的主子。她是出于不敢相信想得到确认还是哀求母后的宽恕,我不得而知。我亦无闲暇去察看其他人的神情。我所能看见的是母后丝毫未有松动的冷峻与婉儿噙泪的双眸。同是女子,对比却是那般鲜明,只因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一个只能小心翼翼地苟且偷生。
沉默,又是沉默,宫内的死寂使我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局面推向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上乃一国之君,应以国家、苍生为重,却罔顾国体,深夜酒醉离宫,品行失当,实难担大任。遵先帝遗言,可……可……可废帝新立。”终于,婉儿在与母后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母后未有动容,接下去问道:“既是先帝遗言,理该如此。婉儿你再说说看,废帝新立,何人可担负起这大唐的锦绣江山?”
“婉儿惶恐,不敢议储。”婉儿将头俯得更低,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躲开当下的是是非非一般。
母后依然没有怜香惜玉地就此放过婉儿,继续追问道:“但说无妨,本宫赦你无罪。”
“母后,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婉儿只是一介宫女,妄论朝政且是皇位人选之事更是不妥。”
婉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叫人心疼,我鼓起勇气替她开脱到。却是不料竟会惹得母后再次震怒,当即将案上的茶盏摔倒了地上。若非薛绍护着,溅起的碎片就会飞砸到我的脸上了。
“后宫不得干政?令月,你是在指责母后干涉朝政,碍着皇上掌权了?”母后起身走到我跟前,气势汹汹地质问我到。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悔不该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忙是解释道:“儿臣不敢,儿臣绝无此意。”
“母后,公主只是想替婉儿解围,绝无不敬之心,还望母后明察。”薛绍紧接着替我辩解到。
母后有心为难,我与薛绍总是说多错多。她冷哼一声,问道:“替婉儿解围?这么说,是本宫教婉儿为难了?”
我们都不敢再多言,八哥亦是不知该如何做了。而七哥,则是看着婉儿,带着深深的自责。他是在后悔吧,若不是他没有沉住气跟母后顶撞了一番,婉儿也不会陷到眼下如此两难的境况中。可错,又岂是在他?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以为,如今在宫中能当大任者,非八皇子莫属。”
说完这句话,婉儿好似耗尽了全部的气力。若不是慑于母后在场,她整个人怕都要瘫坐在地上。她的话转移了母后在我与薛绍身上的注意力,她像是得到了一开始就想要的答案一样,点点头道:“婉儿果然才智过人。不错,而今宫中能担此大任者,旦儿,只有你了。”
“母后,这万万使不得,儿臣……”
“旦儿,难道连你都要跟母后做对,教母后失望吗?”
八哥始料未及。他对那张龙椅从来没有一点念想,自是想要拒绝,母后却容不得他多言,当即宣了众大臣至宣正殿,又命婉儿拟诏,加之父皇遗诏在手,父皇钦点的辅政大臣裴炎又毫无疑义,没有人敢公然反对母后的雷厉风行。这废帝新立之事就在顷刻间成了既定的事实。
三日之后,母后下旨将七哥迁往房州①。上苍从不曾开口说话,却非不能识得人间别离苦。昨日还晴朗湛蓝的天空此时覆盖着黑压压的阴霾,使人更为抑郁。幸而,没有下大雨,也没有刮什么风,否则七哥与韦素莲这一路上,只会是尤为艰难了。
“昔日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出游逍遥一番,想不到今日离开长安,竟会是在这种境况之下。”看着恢弘的宫门,七哥不无感慨地说到。
我了解七哥的感叹,更了解他的哀伤。被亲生母亲拽下皇帝宝座固然让他难受,可从此不必再委曲求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未必不会觉得轻松些。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是这一切皆出自婉儿的口。那个他从年少时就用全部心思去爱着的女子,到头来,终究做不到义无反顾地随他沉浮,终究是选择了向皇权妥协。
“七哥,你不要怪婉儿,她有她的难处。那天,她也是无可奈何才说出那些话的。”这句安慰纵使苍白,我还是非说不可。
“从我错将素莲当成她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任何立场要求她为我如何如何了。她有她的顾虑,我能够理解。”话虽如此,七哥苦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并未从宫门处收回。他还是在期待婉儿能出现。即便不能依依惜别甚至不能说上只言片语,只要能在这一场没有归期的分别前看她一眼,他也是满足的。
良久,那道身影仍旧没有出现。期待的光芒渐渐从七哥的眼中淡去,他不再有所奢望了。七哥转而看向了我们,对薛绍嘱咐道:““薛绍,好好照顾令月。”嘱咐完,他迟疑了片刻,又是开口道:“可以的话,也多多照看一下婉儿。母后待她的看重并不能保证她可以无虞。拜托了。”
“放心,我会拼尽全力保护好令月与婉儿。”薛绍的承诺声中不舍之情难掩:“房州地处偏远,素莲又有孕在身,你们都要各自保重。”
七哥没有再说什么,只拍了拍薛绍的肩膀算作应答,薛绍回应了相同的举动。这二十载的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身怀六甲的韦素莲从马车内出来,走到了我们跟前,冲我与薛绍笑了笑后,对七哥说道:“王爷②,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七哥看了看我与薛绍,转而对韦素莲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扶着她朝马车走去。看着他二人一步步远去的背影,我的触动不可谓不深——我从未曾想过在七哥最落魄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会是韦素莲。母后曾因其身子不便,准她不必随行。她却宁死不从,不愿离开夫君独自安生。当初我一心以为她看上的是七哥的地位,她嫁给七哥是趁虚而入的所为,如今才醒悟,一直以来是我误读了她对七哥的一片深情。
“素莲!”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喊出口才惊觉,这些年我几乎没有主动喊过她的名字。已经快走到马车旁的二人停步转身,看着我。我有那么多抱歉与复杂的情绪,说出口的也只有两个字:“珍重……”
“嗯,我会的。”韦素莲淡淡一笑,答到。七哥扶着她一同进入了马车。赶车人马鞭一扬,马车便朝着长安城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七哥因一场醉酒失去了九五之尊的地位,八哥无辜被牵涉进了他从前最不愿涉足的朝堂纷争。这对七哥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对八哥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煎熬——八哥是世外君子,对治国之道根本无心,突然之间遭此变故情何以堪?世人不会理会他登基的原委,只会津津乐道向来不问世事的八皇子是如何处心积虑地夺走了亲哥哥的皇位。而八哥最担忧的,是七哥也这么误会。此外,他虽是身不由己,到底还是占了七哥的位置,心中的内疚自是少不了。
这能怪谁呢?婉儿么?那种情况下她还能怎么做?除了我们,她还有至亲需要保护啊。我终于明白母后那日的咄咄相逼真正的用意是为何——她早就存了废七哥的心思,只是苦于一个名正言顺。若不是碍于祖制与天下悠悠之口,她怕是早已迫不及待自己登基了吧。若真是如此,八哥在那个位置上怕是也坐不长久。皇权,当真比骨肉亲情更教她看重么?我心有疑虑却是不需去问,七哥的离去便是最分明的答案。这一去,山长水远。此生,可还有再见之期?
我与薛绍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二人,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准备回府。在转身时,看到了站在宫门口的婉儿。她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我们看着她,谁都没有再说话。
事已至此,多言何益?
注:①史书记载,李旦登基之后李显才被流放。这里为了情节需要,将李显流放的时间提前了,望理解~~^__^
②公元684年,武则天与裴炎等废李显为庐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