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七十七章 帘外五更风(中)(1 / 1)
月华如水,夜风习习,枝条舒展的柳树下,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逆光伫立,手中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直指我的门面,剑尖上的血迹尚未凝结,正不住的往下滴,强烈的血腥味恣意地钻入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喉咙打颤,差点干呕出声,忙低头避开剑锋,却见地上一人横躺在地,身下黑色的液体缓缓流淌,漫到我的脚底,血腥扑鼻,是血,是人的鲜血!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惊恐万状地瞪着黑影,他身穿一袭宽大的黑衣,头上长发披散,下巴高高抬起,俯瞰着我,一派杀气腾腾,仿佛嗜血的杀人狂魔,又仿佛久不见天日的冥王哈迪斯遇上好斗的波塞冬。
本以为武平侯在营帐中展示的威严已达十分,却不料今日的威严才当真是老虎发威!
我脚下一滑,咕咚一声从石凳上跌到尘埃,趁势跪趴在地,不敢抬头再看那阴森可怕的黑影,口中嘟嘟哝哝的求饶:“小。。小的喝醉了,无意惊扰丞相,请丞相明察。”
话音刚落,头顶上有一股凌厉的剑气划过,剑,却没有落到我身上,肯定是他的长剑在我头顶上比划了一下,也许他是想吓唬我一下,也许他真的想杀了我,不管怎么说,他住手了,我只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正自庆幸不已,听到武平侯怒声喝道:“来人!”
仅在我抬头的功夫,三名黑衣人凭空出现,抱拳齐声问道:“丞相有何吩咐?”
秦公祺厉声说:“府中曾有令,老夫清修之时,任何人不得打扰。这贱婢在我府中多时,岂有不知道之理?所以老夫一剑将她杀了。”
他声色俱厉,武断暴戾,与那日在寿阳山狩猎时长者般的和蔼可亲切判若两人,身上透露的雷霆万钧之势,随时能让人灰飞烟灭。
我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抬头再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如同利箭般扫射过来:“芳仪夫人今日才到府中,不懂府中规矩,暂且饶过这一回。你们速去禀报兰歆夫人,让她过来处理后事。”
他虚虚伸手招我站起来,我瑟缩了一下,小声地说:“谢丞相的不杀之恩。”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可怕的地方,因为脚底沾了血,所以走路的时候好几次打滑,前面领路的黑衣人就像一块千年寒冰,几乎冷人冻结,他将我带到府中的荷花池边,言简意赅地说了声:“请芳仪夫人在此等候。”然后也不管我的死活,自顾自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沈艳兰匆匆赶来,她焦灼万分,不住地道歉:“都怪我太大意,把你交给那胆大妄为的贱婢。丞相已经查清楚了,这贱婢是晋中的刺客,在府中潜伏多时,她死不足惜,只是差点害了你,芳菲,你真的没事吧?”
明亮的宫灯之下,她的一双翦水双瞳里满是怜惜和关怀,头上的攒珠金钗光芒四射,我看得眼花缭乱,机械地胡乱点头摇头,见我吓成这个样子,她更着急了,捏住我的手,竟然哽咽起来。
相对无语间,伊春德飘然而至,又是一番问长问短,自责得泫然欲泣,可惜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只好作自我检讨:“都怪我,是我没用,才喝了那么一点点,就醉得厉害,差点闯了大祸,吓着你们了,真是对不起。”
沈艳兰歉然道:“这哪能怪你呢,都是我的安排不善,让你受惊吓了。丞相没有责罚你吧?”
我努力地想了想,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丞相顾念我是头一天过来的,饶过我这一回了。”
沈艳兰如释重负,含泪微笑道:“那就好!我就知道,丞相绝舍不得为难你的。”她顿了顿:“否则二公子又要不依了。”
话里玄机甚多,我瞥了一眼伊春德,她会意地朝我露出一个笑脸,其中的意味十分明显:现在你相信我说的了吧,二公子是很在乎你的!这个单纯的小春啊,我心里苦笑一声。
见我已经恢复如常,沈艳兰亲自送我回去,我暂住的院子名为墨荷阁,占地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两排共四间厢房,庭院也小,种满了荼縻花,幽深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很是宜人。
:“你先歇息吧,明日一早我来找你。”沈艳兰微笑着指向守候在一旁的小丫鬟:“她叫茗香,是府中最机灵的小丫鬟,你住在府中的日子,就由她来服侍你吧。你那个叫清心的小丫鬟,家中有事,已经安排她回去了,如果你有什么不合意的,就直接跟我说。”
她依旧满脸笑容,关怀备至,伊春德不在身边,我懒得跟她周旋,低低的嗯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软绵绵地躺在床上,眼皮子又开始打架,朦胧中,她替我掖了掖被角,和那个叫茗香的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了。
说来也奇怪,沈艳兰走后,我的睡意全无,因为我听到门外好像有人在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在房门前屡次停顿,我吓得神经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细心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手中紧紧握住一把剪刀,彻夜未眠,直到晨光熹微,才放心地睡去。
一觉醒来,茗香告诉我已经是中午时分,兰歆夫人和伊春德早上出门去承天寺前来过的,见我睡得沉,没有叫醒我。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惊疑道:“今日是香期?为什么不叫我一道去?”
茗香偷偷地觑着我的脸色:“今天一大早,丞相下了吩咐,说,说要夫人你禁足一些日子,不能走出相府的大门。”
我眼前一黑,妈的,怎么又是禁足,堂堂当朝丞相,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怎么净用些对付后宫里娘们斗争的伎俩,就没有别的新鲜玩意?
一想,不对,怎么跟后宫扯上关系了,他秦公祺又不是皇帝!我更不是后宫里的宫人。
唉,这想法怎么那么邪恶呢?
没想到,更邪恶地在后头,茗香慢条斯理地给我梳头打扮,端茶端饭,吃饱喝足,我刚在庭院中转了三圈,茗香慢吞吞地说道:“芳仪夫人,你都准备好了吗?丞相已经在敬亭阁等候多时了,我们这就过去吧。”
她的表情天真无邪,活脱脱一个女版龙小云,我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茗香。。。。。。丞相,为何叫我过去?不知已经禁足了吗?”
沈艳兰啊沈艳兰,你真的要送我上砧板吗?
茗香娥眉轻颦,漂亮的凤眼微眯:“奴婢也不知道,芳仪夫人,我们还是过去吧?您,还需要补妆吗?”
补你两个毛栗子!我恨恨地想道:让你的头上长个大疙瘩,谁叫你坏心眼!我淡淡的说:“不用了,走吧。”偷偷看看衣裳,还好,穿得挺素淡灰暗的,符合我一向的尼姑风格。
敬亭阁,在荷花池中间,只有一条曲廊通往岸上,是个清静的地方,更是个神秘的所在,公公在这样隐秘的地方会见儿媳妇,不免令人浮想联翩,我走在曲廊上的时候,一种八女投江般的悲壮心情油然而生。
亭内的布置极具书香气息,墙上挂着字画,有一幅画我尤其熟悉,是落霞公子的《少年弥勒坐佛》,当年作为见面礼物送给蛟川郑氏,怎么流转到了这里?
武平侯身穿天青色道袍端坐在上首案前,角落处,有个绛衣女子在煮茶,原来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敛衽施礼,口中规规矩矩请安,武平侯温言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坐下吧。”
和蔼可亲,那个殷殷慈父般的长者似乎又回来了。
绛衣女子将茶端了过来,秦公祺冲她挥挥手:“门外等候。”绛衣女子行礼低头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差点被茶水呛到。
秦公祺似笑非笑,深深看了我一眼:“昨夜老夫的举动没有吓着你吧?”
我头皮一麻,来了!怎么可能没吓到呢?我又不是杀人如麻的惯犯,对凶杀案熟视无睹。我刚想起身行礼,秦公祺沉声制止道:“我曾说过,不必多礼。”
语气中似有不耐烦。
我定定神,直视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可怕的波澜,不由心神大定:“妾身差点闯了大祸,心中惶恐不安。”
秦公祺也不避讳,目光仿佛洞穿了我的思想,轻讽般说道:“老夫看着不像!否则你也不会睡到晌午才醒。”
我的脸红了,怎么就忘了武平侯喜欢抠字眼的事了呢,而且我这谎也太小儿科了,只得继续圆谎:“让丞相见笑了,妾身自小就有认床的习惯,昨晚没有睡好,今早才补了一觉,兰歆夫人体谅我的失眠,便免了我的早课。”
相府里的女眷也参加早课的,时局动荡,民间尚武。我的谎言滴水不漏,武平侯终于将视线转移到别处,我不用直视X光,压力无形减小。
“嘉木瑞花遍满山,
草长莺飞满湖岸。
欲赏只待能翩翩,
得道成仙修行难。”
武平侯轻声念道,他的案桌前有几张淡黄的纸张,很像是伏波堂里使用的毛边纸,我心如鹿撞。
:“听兰歆夫人说,这是你刚进园时做的诗句,那时,你才十岁吧?”武平侯好像对我的涂鸦之作产生了兴趣:“桓儿也喜欢作七言诗歌,难怪他对你情有独钟,原来你们喜好相似。”
他突然话题一转:“只是老夫深感奇怪,桓儿的才气不在小白之下,为何屡次老夫命题,他从不认真应对?自甘认输,是对老夫心存不满吗?”
他所说的“不认真应对”是指秦桓之的诗词不够应景,不够大气,说白了,就是缺乏一种喊口号式的气势,没法做鼓舞人心的演讲稿,宣传稿,原来他还是在乎秦桓之的看法的。只是秦桓之对老爹,是个什么态度呢?
我恭谨地回答:“二公子博览全书,喜好风雅,下笔前喜欢深思熟虑,对字眼仔细推敲,力求用词简练,通俗易懂,所以在短时间内,往往无法完成命题,而事后却能做出佳句。这只是个人的习惯问题,不存在思想上的不敬。”
武平侯哦了一声,紧接着追问:“如此说来,便是小白不够稳重,轻率落笔了?”
他是个多疑的人,问这样的问题不奇怪,我早有准备,假装叹息一声:“妾身曾听人说,当今天下的文才,三公子一人就占了七分,剩下的三分,才是天下的儒生拥有的。三公子写文章,用的是上天赐予的天分,出口成章,气势磅礴,哪里还用得着思考推敲呢?说到底是上天对三公子的眷顾,这样的福分,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武平侯朗声笑了起来:“你很会避重就轻,老夫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也罢,你能为桓儿说话开脱,也算是对他情深意重,只是老夫还想问清楚一件事,你须老实回答。”他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我忙应了一声,静待难题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