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永夜(2)(1 / 1)
这天晚上的雪似乎下得格外大,像是在掩盖什么,瞬间覆盖大地。所有埋藏其下的罪恶贪婪慢慢冷却在雪中,成为积雪终年不化的昆仑为数不多的秘密。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天的明教祭坛上发生了什么,一如当年商玄的突然死亡,一如圣女诉河的凭空消失。
而从诉河消失的那一刻开始,有些东西,就早已注定。
就像那天他占卜的大凶之卦——“你会失去很多东西。”他对漫不经心的少女如是说道。
然而他忘了给自己算一卦,同样失去很多东西的人,不只有诉河。
多年后的姜阙仍旧记得明教墨色的夜空和清冷的月光,记得那场下得纷纷扬扬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雪,还有祭坛上纠缠的刀剑,以及胸腔中迸发的愤怒和惊惧。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以那样的方式见到诉河。
“哈!想不到吗?”祭坛上的明赤筱冷笑,“原来还有明尊迦楼厄想不到的事情呢!”
“你是为了……”他本是想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商玄的死因都不足以令她叛变,此时却站在这里与自己刀剑相向。末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为了诉河?”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姜阙只觉得一时的热血都冷在了风雪之中。他恨不得立刻抓住对面的人向他逼问诉河的下落,可是狡黠如迦楼厄,又怎会轻易让他得到答案?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在哪里?”
“我说过,仪式结束,你就会见到你想见的人。可是……”他望向远处的姜遗墨,“看来你还是不想见她。”
姜阙向前走了两步,沉声:“即便姜族灭亡,我也是姜族的大祭司。你灭了姜族,又带走诉河,你认为,我会把蓂荚草交给你吗?”
“那么……”泣魂在姜阙眼前放出奇异的光彩,“我便如你所愿。”
然而他长刀伸出的刹那却向姜遗墨直掠而去。他完全不在意明赤筱和姜阙的阻拦,即便刚才和姜阙的争斗已然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他嘴角勾出诡异的微笑,左手抛出的暗器击中了雪地上的几个方位——姜阙听到“隆隆”的声响,似乎是什么机关被悄然打开。
祭坛的地面訇然中开,原本该是巨石垒砌的祭坛,下面竟然另有一重空间!
漫天的大雪涌入祭坛中央那个漆黑的空洞,白衣祭司静立一旁,拧眉沉思。
这空间竟然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紧迫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在那里,但是他却一无所知。
“你会见到她的。”远处的明尊微笑。
话音刚落,一袭红衫毫无预兆地自黑色暗室中腾空而上,而后失去了力气般地重重向地面落下。
“诉河!”红色身影出现的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人,心里的紧迫感愈甚,多日的奔波似乎都有了结果。他指尖流光转动,内息聚起的屏障格开了迦楼厄趁机击出的一掌,同时空气有短暂凝滞,快得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一式名为刹那。
曾经也是在祭坛上,他用刹那救下了诉河,如今在同样的地方,他接下了迅速下落的女子。
他慌忙低头去看,朝思暮想的容颜近在咫尺,他却在看到她的一刻陡然一惊。
怀中这个发丝如雪、皱纹深刻、形容枯槁的老妇,又哪里是什么诉河?可是她又分明就是诉河。即使是从温婉明丽的少女变为了垂垂老矣的老妇,她的眼神始终没有变。姜阙一直记得她的眼睛,明亮如午夜大漠漆黑夜空中高悬的那一颗颗星子,璀璨夺目,又如昆仑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珂雪,纯洁无暇。那里有他数十年来一直追求而未得到的东西。
姜遗墨今天提到过的那个奇怪的人,原来是她。当时之所以会有那样强烈的预感,也是因为她吧。
然而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诉河……我是姜阙。”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发出,他只生怕她认不出他,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他们分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变成这样,会让她几乎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听到他的名字,怀中的人有了轻微的动静。她费力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扭过头去。
她是因为此刻的样子才要逃避他吗?
可是诉河……我喜欢你,从来都不是因为容貌。
“诉河……”
女子对周围的发生的一切恍若不知,她终于直面姜阙的面具,明亮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白衣祭司。她眼里交迭闪过狂喜、期待、痛苦、哀伤、绝望,直到最后凝成了一片空泛的苍白。
迦楼厄方才一击未成,也不再向前近身,他手掌轻抬,唇间喃喃念出一串咒语。咒语声音极小,才一出口便被淹没在了呼啸的风雪之中。
“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
姜阙还来不及对迦楼厄的话有所反应,怀中的诉河骤然坐起,口中吐出一团黑色的毒气!他根本躲闪不及,此时若松手抛下诉河或许还可以挽救,但是这个年轻的祭司显然并不想放下自己最为心爱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松手,诉河会不会就像当初一样再一次消失。
“诉河!”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即便是在姜阙一旁的明赤筱都没有时间应对。
最爱的弟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被他们视为慈父的明尊,其实是一个魔鬼。
“啊……”姜阙忍着毒气入眼的痛苦,右手虚握,只见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琴弦被弹动,一道刺眼的金光从他指间飞出,直指迦楼厄。
“大祭司!”他听到姜遗墨在远处大声喊他,可是眼前一片黑暗,他紧紧地拥着怀里的女子,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和金光一起接近迦楼厄的,还有明赤筱。
只想知道诉河下落的寒月护法,第一次有了想要报仇的欲望。她想她理解了妙火对迦楼厄的那种仇恨,想要将其置之于死地。
但是已经有人先她一步。
一把长剑洞穿了迦楼厄的左胸,鲜血流出后很快冻结,又被温热的血覆盖。
迦楼厄在躲避明赤筱的袭击时背后空门大开,刚用过术法的他太过虚弱,电光火石之间,由不得他躲避。
“妙火……”明赤筱低呼。
妙火冷笑:“呵……明尊迦楼厄……”
她已经等了很久,等到迦楼厄和姜阙两败俱伤,等到迦楼厄放松警惕,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哈哈哈……迦楼厄,你也有今天!”
“咳……咳咳……”即便被暗算,迦楼厄也没有太多惊讶。他冷静地看向妙火,眼神是洞穿一切的了然,“你是为了商玄和明力?”
妙火点头。
“呵……我既然当初没有杀你,我就会想到自己有今天。”
妙火冷哼:“ 那又如何?不一样都是死?”
“那样也好。”一时间他眼里似乎如这北地风雪一般寂寥,“一旦拥有的权利越多便越难放下,到得站在权利的巅峰,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方法。”他的目光落在姜阙身上,白衣祭司的眼角滴着血,双臂紧紧搂着诉河:“其实我和从前的他一样,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不断用权利填补权利带来的孤独,可是这孤独,连他都不知道何时结束。
他从苍山走出一直走到如今的位置,他以为自己需要的是权利,然而权利越大,想要的便越多,他终究是累了。
血越流越多,他渐渐感到疲惫。
迦楼厄低声叹息:“他终究是赢了我。”
大雪纷纷落在他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在苍山的景象——温暖的夕阳和翻涌的云雾,真是人间仙境啊。
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倒在了雪地上。
“他死了。”
良久之后,妙火轻声说。
“是啊,死了。”
明赤筱回答。
从来不可一世的明尊迦楼厄就这样轻易死在了旁人的剑下,如果不是姜阙已经消耗了他的大部分体力,怕是任谁都很难做到吧。
“大祭司。”姜遗墨走到姜阙身边,“迦楼厄死了。”
“死了?”姜阙错愕。
“妙火明子杀了他。”明赤筱和妙火在他的尸体上点了火,一时间映得祭坛都亮了起来。月光安静地洒在雪地上,像是流淌的溪水。
她有些想念姜族了。
迦楼厄死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真好。”白衣祭司哑声,半是惋惜半是哀叹,“死了也好。”
神魔一念之间,这也是他应有的代价。
唯独可惜了所有姜族死去的人,这世间再也没有姜族了。
还有诉河……如果他从未来过明教,那他仍是姜族的大祭司,诉河仍是明教的圣女,他们不会相遇,彼此的生命不会有所交集。这尔虞我诈的江湖,本该与她无关。
“大祭司,圣女她……”姜遗墨认出了那是今天同自己说话的人,苍老的面容,白发如雪。只是一双眼睛再也没了灵动的神采,空洞而茫然。
——可怜两鬓青,只为相思老。原来她变成这样是为了他。原来她今天说的那个故事,是关于大祭司的。
她说不想他看到她这个样子,她说最好永远不要他知道她的事情。
——“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不会忘了他。”
姜遗墨眨了眨眼睛,她有些想哭。
“她的样子……”姜遗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告诉他真相,“她中了毒……”
“是相思结。”明赤筱走过来,在方才看到诉河的时候她心里已然大为不忍,恨声,“是历代明尊为了惩罚动情的圣女所使用的□□,只要她一日心里想着你,她就永远是这个样子。”
——除非她忘了你,可是她做不到。
“即便又中了摄魂咒……”
“摄魂咒?”姜阙震惊。
明赤筱只一眼就看出了诉河的异常,方才从口中吐出黑雾完全是被人操纵所致。
“这是圣教禁术,以己之血融于被下咒人的体内,将对方制作为没有思想的傀儡。”因为这方法太过残忍,所以从未有人使用。明赤筱悲哀地望向诉河,“但是即使施术者死亡,傀儡也不会恢复神智。可就算如此,她也没有忘了你。”
“那就是说……”姜遗墨没有再说下去,她眼里流露出哀戚之色,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诉河……”良久,年轻的祭司发出一声叹息,怀中的人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诉河,被毒气侵蚀的双眼已经慢慢恢复了知觉,但依旧是模糊不清。他粗噶的嗓音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是我来迟了。”
有什么从他眼角流下,冰冷地贴在脸上,在面具下绷得皮肤发紧。
原来,他也是会流泪的。
从来都是心如止水的他,心里却有某一处地方顷刻崩塌。
——“圣女要做的,虽不关乎生死,却关乎信仰。”
——“我是圣女诉河。”
——“命至如此,勉强也毫无意义。”
——“祭司大人……忘了我吧。”
他记得她说得每一句话,他记得她努力地想要成为最合格的圣女,他记得她不顾一切地修炼寂地月华。他能够想起关于她的一切——在成为圣女的那一天她对着他微笑,苍白的笑容在冰雪终年不化的昆仑上格外耀眼,还有离开明教之时的那个星子遍布的夜晚,她颈上那抹触目惊心的鲜红。
——“你的信仰是什么?”
她曾经这样问过他,而此刻他恍然,这已经不再重要。他遇到了比信仰更值得他付出所有的东西。
他跋山涉水寻找了那么久的天道,也敌不过他想要她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欲望。
短暂的沉默过后,姜阙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长久以来掩在其下的疤痕遍布的面容。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原先风华绝代恍若谪仙的大祭司,如今已然成了面容扭曲样貌狰狞的修罗王执刃。他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手轻抚过诉河的脸颊:“你看,我也成了这幅样子,你也不会觉得自己不好看了吧。”
“大祭司……”
她已经不会再有知觉了啊。
遗墨呜呜地哭出声来,她看到姜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前走,风雪扑在他脸上也恍若未觉,他紧搂着怀里白发苍苍的女子,一步一步走下祭坛。
那样悲伤绝望的身影,渐渐与大雪融为一体。他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口里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他曾经想过与她同骑策马,不问江湖世事,而今雪满昆仑,物是人非。
唱到后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嘶哑,飘忽不定,最终和狂风纠缠在一起,慢慢消融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