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始)终(1 / 1)
算了,他既不愿意解释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可能真的是些不好谈论的内容。我主动拉过胤禛的手,他牵着马儿,并肩慢慢走着,因为有自己的一点私心,不想走得太快。我知道,自己想跟他更多地呆在一起,哪怕秉烛夜游,只争朝夕。我很想一直看着他,可近情更怯,怕自己心底的纠结、矛盾、依恋、不舍全都无处遁形。终是抵不住感性,偷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眉紧锁,乌黑锃亮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模糊混沌的远方,好像忧虑重重,却又像漫不经心。他眼底深处,犀利和执着,隐忍与脆弱、平静和挣扎,种种迷思都纠缠在一起。
记得以前偶尔看杂志上介绍过一个名为李娟的作家,她的文字和她的姓名一样天然质朴、毫无雕饰,文字中描述出来的景象像是通过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眼里观察出来的,这样的文字无法教出更无法模仿。任何一个小情节,总能在她的笔下活泼自然地以原貌展现。在她的世界里,一直有我们久违了的朴素情感和梦想。她有一本名为《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的小说,与记忆有关,讲“童年”、“成长”、“青春”、“改变”以及种种“瞬间”的事。
小说的内容都模糊了,只把“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几个字留在心底,觉得异常浪漫,总是憧憬着向往着,可从不敢实施。因为无论是现代繁华的都市还是业已凋敝的乡村,我轻易不敢在晚上上街,总感觉危险就潜伏在身边,只等着我这个兔子傻头傻脑地撞上树桩。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有胤禛在身边,我牢牢握着他真实存在的手,内心安定得像终于停靠在港湾里的一叶扁舟。我只要克服自己的羞怯再加点勇气就可以实现这个浪漫的愿望,再说之前不是已经唱过一首《敖包相会》了吗,虽然结果是被取笑一番。
胤禛好似感觉到我要说话,已经侧过头来望向我,眼神如月色般清淡柔和,有些期待、有些疑问。我不由地清了清嗓子,打破静默:“这里的夜晚真美真静啊。雅儿再给胤禛唱首蒙族风格的歌曲吧。”他不再看我,只淡淡道:“洗耳恭听。”想了想就唱起《孝庄秘史》里的那首关于道别的插曲,只是剧中是多尔衮和孝庄的永久的死别,现如今是胤禛和我暂时的生离。
“是从哪里传来了马头琴声
仔细听琴声响了又停了
忽然一根琴弦断裂的声音
将我从梦中叫醒,梦中叫醒
就从这里剪断吧,不顾伤心
一滴泪落了下来,摔碎了
摔成一串句点,了断了曾经
慢慢等明天来临,明天来临
从今,有关爱的事情
不许它在我的眼里停
不管幸福悲伤离我有多近
就算是独自照镜,也不行”
胤禛幽深的眼神一片清明,了然道:“《悲歌》诗中有句‘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曲子虽有些哀怨苍凉,词却不乏豁达和释然,此乃长歌当哭之意耳。”太厉害了,我星星眼地仰视着他,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只是正好会唱这首歌罢了。心脏虽还隐隐生疼,可毕竟是自己煞有介事地提出循序渐进和细水长流的,怎可自乱阵脚做小女儿的悲悲戚戚之状,就算他没什么想法,我自己首先就看不起自己。
突然感觉空气里多了些寒意,一声“嗷——呜!”的野兽叫声从远处传来,完了,我这倒霉催的歌声把狼给招来了。意识到是狼,脑子一片空白,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躲到胤禛身后,才稍稍安定。他可不能死啊,要不二十年后谁来做这个皇帝。来不及多想,竭力压制住颤抖,从腰中把藏刀拔出递给他,不由分说道:“你拿着刀防身,先走吧,把火折子给雅儿留下。”他接过刀,仍面不改色,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黄河决于口而心不惊慌”,不愧是以后做皇帝的料。
把火折子塞到我手里后,他背对着我并不走。我焦急道:“两个人逃太不方便,我点上火堆或许可以度过这关。雅儿除你之外生无可恋,可以后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此刻才意识到我竟这么期冀死亡,相比以后“日日思前路”的焦灼、“无夜不相思”的惆怅和“日日思君不见君”的入骨之痛,那么就不顾伤心从这里剪断吧,只有剩余绝望才会再也没有失望。我确实变了,以前的我是享受孤独的,与孤独和平共处甚至自得其乐;可自从心里满是他之后,就丢失了自己,欢喜悲伤已与己无关,每一缕情思都由他而起。
我的心静下来了,没有惧怕担忧,只有即将解脱的释然。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双眸如草原上最英武的海东青般犀利,直至我心的最深处,薄唇微启:“雅儿如实回答三个问题,胤禛才可安心离去。”我淡然道:“请问。”
——“雅儿为何不愿嫁给胤禛?”
——“雅儿只想待在胤禛身旁,对名分丝毫不感兴趣,嫁了之后便会受其束缚。胤禛可能知道西洋人信奉的天主教,他们的《圣经》说最初女人便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创造出来的。雅儿倒希望自己是胤禛身上的一根肋骨,那便再也不需受世俗的约束,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你是谁?”他终究还是问了。
——“我是一个只有过去不知未来的孤魂,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成了现在的我。我现在不能更不敢细说。你忘了吗,我上辈子便倾心于你,反正胤禛只有知道我宁死也不会做不利于你的事便可。”这次可能真是死别,便如实说出觉得可以说的部分。
——“雅儿信我吗?”不知他为何这般问。
——“雅儿或许不信自己,却对胤禛有十二分的信任。”我说出心中所想。
——“好。”说着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
——“等等,可以让雅儿再看胤禛一眼吗?”我发觉自己刚才的超脱潇洒倏忽消逝,任分秒飞逝,星月沉沦,都改变不了我对他深深地眷恋。却不知他肯不肯答应,毕竟他已知我的秘密,我也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那个女子,自己终究没有对他做到“至诚”二字,不再信任也是理所应当。
既然没有做到坦诚,自己又如何面对于他,何必徒增彼此之间的尴尬和烦恼,“算了,四爷您快离开吧。”听到马蹄声渐响渐远,满眼打转的泪水终于簌簌地落下,无声地抽泣着,我知自己已然失去前世今生的至爱之人。原来刚来到这里的的时候并不是最绝望无助的,毕竟那时候有憧憬有期待,可现在心里原本满满的东西顷刻间被掏空,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好在命不久矣,这样的痛苦也不会太长。
忽然想起那条项链和佛珠,想还回去已是不可能了,不如就地埋了吧,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可手里没有工具,那就用手吧,虽然手刨坚硬的泥土时很疼,但可以让我暂时忘掉心里的痛楚和绝望。一会儿便挖出一个小坑,我借着月光最后看一眼项链和佛珠,用帕子包好小心放入坑里,把刨出的土推回原处。
抱膝坐在地上,心想那只狼怎么还不来,难道是找到其他猎物或是想放我一马。多想无益,走动了一天,再也挡不住倦意的袭来,躺下来只想睡一觉,甚至希望长眠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好像被盖上一层厚厚的衣物,自己也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想这一定是我做的美梦,一动也不敢动,怕连这个梦像美丽的气泡一样忽地碎掉。
当我沉醉在这梦中不愿醒来时,那人轻轻念道:
“我父,赐我以血。我母,铸我骨肉。
使我以此六根,来于世。
但我此刻忽而厌憎,
我嫌我这一介女儿身子,因了它,我从未片刻知道过自由。
我婉转铺排,极力挣,与图。
但始终为它害,无由扑跌,与烦恼交握,堕于黯无尽日的因果。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
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竟然真的是胤禛,他怎么回来了?这是曾经练字时随手写下的《时有女子》中令我心有戚戚焉的几句话,没想到他竟知道并记下来了。我不由地心头一紧,鼻子一酸,泪水从眼角滑落。那再熟悉不过的几不可闻的轻叹又从他身体里响起,小心轻拭我的泪水,又道:“在雅儿心中,胤禛不是那个可以收藏、安放、保存你的那个人吗?”
我挣脱他的怀抱,看着那孤峭坚毅又苍白消瘦的面孔,还有最吸引我的秋水般落寞哀痛的眼眸,没想到也不敢奢望再见,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啊。我呆呆地看着他,又强迫自己低下头,凄然道:“雅儿当然希望更相信你是那个人,可雅儿不相信自己,不敢相信上天会把至贵至坚的你送到我身边,怕只是空欢喜一场,犹如空自繁华的镜花水月。而且,之前雅儿说过会对胤禛做到‘至诚’的,可从一开始便有事情隐瞒你。”
“不管原来的你来自何方,不管你是否因为迷路错走到这里,但你已经来到我的生命里,我便不允许你逃开。至于你的来历,你放心,胤禛以后不会再追问。你的过去里没有我,此刻我想告诉你,‘我已来了,就在这儿。’”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原来他并没有怪我,“你放心”三个字虽普通至极,在我听来感觉是最美的情话,仿佛一剂良药,把我心头的踟蹰不定、犹豫彷徨都消灭殆尽。
猛然间,我紧紧地抱住他,把脸藏到他脖颈后面,用尽全力,好像要吸进整个夏天的气息,半晌,慢慢松开,仍搂住他的颈,直视着他温柔的终于有些笑意的双眼,渐渐沉溺在他的似水柔情中。不知该说些什么让他也放心,想了想,害羞地轻轻闭上眼,吻上他的额头,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紧张地颤抖,笨拙地把嘴唇移到他的眉毛、眼睛还有鼻尖,终于索到那薄薄的唇,有些微凉,回想着电影里男女主角的亲吻,顺着他优美的唇形,先轻啄一下上嘴唇,又吸吮着下嘴唇,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交付给他。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微微一愣,随后回吻着我,我的脸越来越烫,身体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由自主的紧紧抱住他。吻从我的唇渐渐移到了耳垂,接着再到脖子,却突然停下,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瞪着眼,眉心一皱,紧张地问:“链子呢?”我不敢看他,垂眼道:“雅儿以为再也见不到胤禛了,便把它埋到地下了。”说着站起来跑到刚才的地点,刨出土来,拿回那包东西,复又坐回他身边。
他从帕子里拿出项链和佛珠,帮我一一戴上,叹口气有些心疼地说:“你呀,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拿起我的双手,轻轻吹去上面残留的泥土。我恍惚想起什么,问道:“胤禛早知那狼不会来,是吗?”他微一颔首,道:“自然知道,那叫声一听便知离得很远。”我追问:“你见过狼吗,是打仗时还是打猎时?”他眼中一丝惊讶闪过:“你知道得还挺多,两种时候都见过。”我瘪嘴嗔道:“那胤禛为什么不据实相告,害雅儿白担心一场。”他宠溺地盯着我,笑道:“不这样怎么听到你心底的真话。”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雅儿觉得胤禛就是一只狼。”“此话怎讲?”他眼睛一亮,好奇地问。我道:“都是一样的孤独高傲、百折不挠、桀骜不驯、辛辣狠毒、富有洞察力,有时为了团体的利用可以牺牲自己。”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又问:“你不怕么?”我直视着他,坚定决绝地说:“自然不怕。胤禛是狼,雅儿就让自己成为狼;胤禛是魔鬼,雅儿就让自己变成魔鬼。”“就算以后我注定会成为狼的猎物亦或是魔鬼的祭品,也心甘情愿、死得其所。”我在心里继续说道。
他的肩头微微抖动,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随即摇头苦笑:“你嫌弃自己的女儿身,想变成我的一根肋骨,现在又想成为狼或魔鬼,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可你知道吗,我只希望你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子。”那是因为我只希望静静地待在你身边,可跟你这样的男子在一起怎会无忧无虑,爱到深处自然会生出烦恼忧愁、甚至悲伤绝望。我眯着眼睛笃定地笑道:“那雅儿尽力吧。”
他在黑暗中,如钻石般晶莹光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我很久,又问道:“雅儿不是很想知道之前的那首蒙族歌曲吗?怎么不问?”我淡淡地说:“胤禛当时不是有所犹豫吗,雅儿又何苦追问。”他解释道:“那是一首貌似轻快的短调民歌,名为《乌云珊丹》,讲的是一个跟你一样的纯洁美丽女子的悲伤故事。我知你是个实心的人,只怕会引来你的惆怅,故而不愿讲。”
那你现在为何又提起呢,我有些疑惑,催促道:“雅儿现在跟胤禛在一起,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悲伤?讲讲又何妨?”他明亮的眼望向远方,低低地诉说着:“纯洁美丽的姑娘乌云珊丹就要出嫁到遥远的地方了,和她两小无猜两心相悦的金平哥哥陷入无比的忧伤之中。草原上,乌云山丹出嫁时,送亲的马队在行进,可谁也没有注意到,远远的山梁上默默跟一匹马儿,那是绝望的金瓶哥哥。歌中唱到:美丽善良的姑娘乌云山丹含泪出嫁,她是金瓶哥哥心中的一朵花……”
我恍然大悟,可并不悲伤,淡然道:“这样的事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如此。如果雅儿有这般遭遇,宁(死也不从)……”想到他之前的话,我生生吞下了最后四个字。他眉间微蹙,不理会我的过失,接着说:“雅儿也是胤禛心中的一朵海棠花,可胤禛不想有朝一日也陷入无比的忧伤之中,变成一匹绝望的马。”
我失笑道:“胤禛不用变,本来就是一匹驰骋四方的千里马。你忘了自己的属相了?”他故意寒着脸,佯怒道:“跟你说正经的,你倒一味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我赶紧收回笑意,正色道:“好好好,你说怎样便怎样,雅儿遵命便是。”他有一丝迟疑,最终有些忐忑地开口道:“胤禛想时时与雅儿说话,跟你交谈时总是如沐春风。你既没有做好嫁我的准备,我想求额娘把你作为丫头赏赐于我,你觉得可好?”
我故意无视德妃是否会答应的问题,高兴地脱口而出道:“好呀好呀,雅儿求之不得呢,只是胤禛以后不要对雅儿太好才是。”他微露蓝色的笑容,无奈摇头:“只是委屈你了。别的女子对名分极为看重,你倒不敢接受;哪个女子不希望心爱的男子对自己更好一点,你却诚惶诚恐。”名分在我看来只是冰冷的束缚,不能保证感情的长久;“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也只是美好的愿景,不若细水长流才是真。我宽慰道:“雅儿能到胤禛身边已是天大的恩赐,不敢奢求更多。”
胤禛如墨玉的双瞳更深邃了几分,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凝视着我,心无旁骛,低柔的声音中透出坚定:“一切有我。”铿锵有力的四个字让我疑虑渐消,我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这男子知我怜我,可以为我遮风挡雨,肩膀虽瘦削却是最坚实的依靠,怪不得一见到他,就觉熟悉亲近,不可自拔地深陷进去,就像飞蛾扑火,可没有火的飞蛾,就不是完整的飞蛾。
在前世或者在梦里
我想我曾经遇见过你
而今我们一起走过
这样一个美好的夏日
我握着你的手像个孩童般啜泣
我是哭天边即逝的云彩
还是枝头灿白的花瓣?
都是也都未必
我觉得:你一直都会是幸福的
在飘渺的未来或者在恍惚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