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蒙歌(1 / 1)
胤禛又把这三句话细细地琢磨一番,时而闭目思量,时而一声轻叹,时而豁然开朗;我看着他这般认真的模样,想到以后多少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都是比现在更庞杂地思考下决定的,他就这样殚精竭虑着,前四十五年为那至高无上的大位,后十三年为家国天下。胡思乱想着双眼腾起了一层水雾,我急忙转头轻拭,却不料尽皆落入他的眼里。
他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解释。我知躲不过,便道:“胤禛的目标和志向雅儿多少知晓一些,可要实现必然需要经历这三重境界。其中的艰难险阻光想想就令人胆战心惊,更何况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雅儿岂不担忧。但雅儿想告诉胤禛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胤禛去哪,雅儿也定当奉陪,始终站在你的身边。”
他抬起左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托起我的下巴,四目相对。他平静幽深的双眸如此清亮,如此悲痛,而又如此充满感激,有欣慰、释然和心疼,更有坚定决绝不服输的斗志,顿了顿,说:“以后不要再说‘死’这个字了,我只要你长长久久地活着。雅儿是胤禛的解语花,怎可轻易枯萎。”我嫣然一笑,满满是幸福的味道,眼泪却顺流而下,欢欣雀跃地说:“就算雅儿福薄,先于胤禛而去,魂魄也要每天偷偷去看胤禛三百遭。”
他托着我下巴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微颤,本就面无血色的脸愈加煞白,喃喃道:“不让你说,愈发说得狠了。那就等你归去后,我变为行尸走肉可好。”语气虽是温柔的,我却字字听出忧伤、无措和绝望,自悔失言,全身似坠入冰湖之中失去知觉、动弹不得,从头到脚的彻骨的凉意,一直凉到心里。我用冰冷的双手握住他同样毫无温度的的手,直视着他央求道:“好胤禛,原是雅儿的错,你罚我吧。雅儿发誓,只有你在一日,哪怕向天再借几年也不惜一切代价留在你身边。”
我边说边用尽全力搓着他的左手,好一会才有一丝暖意,但也不愿更不敢放手。“有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他突然问道。我猝不及防,心一阵慌乱。他不会已看出我的诡异之处了吧,那该不该向他坦诚实情呢?可不知告诉他会有什么后果,若是由于我的过错导致发生一些不利于他的事,那该如何是好。我不动声色,大脑却在飞速地思考着,他又接着说:“雅儿,那个‘故人’和你是何关系?”
呃,原来是问这个,倒是我多虑了,顿时心安下来,“如实”答道:“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以前偶尔看到这个观点,觉得新鲜有趣儿便默记下来。他似乎放下一半心,又问:“那他人呢?我可以见一下吗?”还未出生的人上哪找去,我只好不无遗憾地安慰道:“他不在人世,不过雅儿相信他如果有幸在世的话,也是愿意见见胤禛的。”我猜想他是愿意见一见雍正的,就算不愿我也无法。
篝火渐渐熄灭,他拉起我的手,提步走到马儿旁;我不敢乱动,只能顺从着,怕触碰到他手上的伤口。清冷的月色下,他双眉紧锁,有些担忧地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我知你也是胸有丘壑之人,只是有些话以后不要再提及,甚至连想也不要想;否则以后连我也救不了你,你明白么?”我点点头,了然道:“这些话雅儿只同你说过,对十三爷都未曾提及,其他时候我皆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他听后轻笑一声,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我虽不知原因,但见那棱角分明俊逸的脸上浮起令人沉醉的笑意,我自然也跟着欢喜,只会傻笑了。他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浅笑着对我说:“你的‘一问摇头三不知’我确实见识过了。”他这笑是宠溺的笑——还不仅仅是宠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浅笑,带有一种让人无比安心的感觉,这种笑容也许是我前世今生从未见过的也是绝不敢奢求的。这种浅笑刹那间面对着——或者好像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然后又似是带有一种对我的不可抗拒的爱怜,像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聚在我身上。
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你从来都不让我心生绝望,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你永远是美好的,刚强的,光芒万丈的。你永远都在那里,好像永不动摇的信仰一样。就算命运总有一天会将你我拆散,可是即便如此,在那个时刻之前,就让我沉溺在这或许下一刻便终结的梦境中吧。我不禁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从今除了他的笑颜之外事事都是身外物。那笑颜充满了我的心,在这个孤独而无助、喧嚣而无序的时空里,成了我的全部的寄托。我想着你,很少去想其它,于是我意识到了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有多么荒诞和徒劳,日常生活碎片般的状态最终变得连贯起来,不再飘散在时间和空间里,我被集于一处,而那个地方便是你。
忽然感觉双脚离地身子一轻,我才回过神来,原来已被他拦腰抱起。他眉间微蹙嗔怪道:“你刚才又在胡乱想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在想你了。”说完又觉太过直白,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轻声对他说:“放我下来吧,你的手上还有伤。”他不仅没放,反而抱得更紧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我故意“咯咯”地笑出声来,见到他不解的眼神,解释道:“幸好现在是夜黑风高、四下无人,要不四爷的一世英名便尽皆毁了。”
不出所料,他更疑惑了,我接着说:“如果有人看到四爷抱着一个身着男装的人,他一定以为你喜尚南风。”我没想到他无视这个“激将法”,眼前一黑,感觉到嘴被他冰凉的唇附着,须臾迅速离开,盯着我淡淡地说:“雅儿不知胤禛从来不惧人言吗?”那是一个温柔而轻浅的吻,一个不知其前路和归宿的吻,我没有欢喜或羞怯,只有茫然若失,感觉心里盛满了水,却不敢动,怕漾出一地悲伤。
他好像也看出我情绪的变化,可能以为又是他的唐突令我不快,轻轻地放下我,牵着马儿走着,我也紧跟上,半晌转移话题道:“那日你明知是太子,为何那般鲁莽?”我不知该如何答,当时只是一根筋地想让太子恼怒,略一思忖道:“雅儿本就愚笨,不通世故,胤禛明察秋毫,想必早已看穿;太子身份尊贵,雅儿见了难免惶恐,故而口不择言。”胤禛如墨玉的双瞳深邃了几分,凝视着我,又问:“只有这个原因?”我被他问得有些慌乱,低头道:“有些话还非得雅儿说出来吗?”
他故作不知,抬起我的下巴,直直地望进我的双眸,说:“雅儿不说出来胤禛岂会知晓。”他的眼中平静得象古井里的水,没有半丝涟漪,我慌乱的心也被感染地安静下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扭扭捏捏、藏着掖着,更何况很快就要道别了。“在三十九年的那个雾日,雅儿感激上苍让自己遇到胤禛,刹那间,一见倾心,时光静止,岁月无声,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任何人。这么说你满意了吧!”重要的是,我将继续携着你的一些气息,走向更加前路未知的世界,走向更加模糊茫然的混沌。说着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背过身去。
他见我没跟上,微微一怔,折返回到我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雅儿的情意胤禛岂会不知。可有时你的心思总让我感觉飘忽不定,不知所踪。刚才……都是我不好,以后一定克己复礼,非礼勿动。”我望着他苍白清癯、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瞬不瞬,竭尽全力,恍若一生一世。我最喜欢的便是是他,可以确定,就像自己必死一样确定。他可以日渐苍老,可以英雄迟暮,如何都可以。但我只要望他一眼,千般万种的烦恼忧愁、踟蹰不定,便烟消云散、尽皆消逝。
顷刻间他宛若星辰的双眸闪过一丝哀恸,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查看我额头上留的那道疤。之前撞到的地方虽不疼了,但留下来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虽不明显,但离得近些还是一眼可以看到。我握紧他的手微笑着迫不及待地道:“这没什么,雅儿根本不在意的,自己本来就不漂亮,加了这道疤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这也不是单纯安慰或故作豁达,我一直觉得世间万物形态外貌,各个不同本是常理,只要不是明显的先天缺陷,大可置之不理,现代这么想,穿越到别人的身体后更是如此。
胤禛听后才稍稍展颜,虽然那笑容还是很苦涩,故意戏谑道:“可不是吗,我也只有委屈自己收下你了,谁让这错是我自己犯下的呢。”我不禁莞尔,满心欢喜道:“是吗,那雅儿可捡到大便宜了,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还正好砸中我。要知道,胤禛可是雅儿见过的最英俊最超逸的男子。”他不禁哑然失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甚至貌似可以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色。我也不太确定,也许是看花眼了吧,毕竟他从小到大时时处处都得演戏,不是影帝胜似影帝,早该是“厚黑学”的集大成者。
忽然远处传来琴声,虽然分辨不出是什么琴音,可既然在草原上大概很有可能是马头琴了。我俩不约而同地望向琴音的来源地,静静听着。短短的前奏之后,一个女孩子优美的歌声响起,可惜是蒙语,我不解其意。这首歌简短轻快,很快就唱完了。我知道这歌曲难不倒他,侧过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胤禛,等待他的解释。
因为康熙年间的一道谕旨,可以证明胤禛在皇子时期的音乐造诣。康熙自身便精通音律,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曾指授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率同词臣于大内蒙养斋编纂音乐百科专著《御制律吕正义》,“每日进呈,亲加改正,汇辑成书”,“其编有三,上编曰正律审音,所以定尺考度求律本也;下编曰和声定乐,所以因律制器审八音也;续编曰协均度曲,所以穷五声二变相和相应之源也”。在编写过程中,康熙命人去请教南府教习朱四美有关音律的问题:“问南府教习朱四美,琵琶内共有几调?每调名色原是怎么起的?大石调、小石调、般涉调这样名知道不知道?还有沉随、黄鹂等调,都问明白。将朱之乡的回语,叫个明白些的,逐一写来。他是个八十余岁的老人,不要问紧了,细细地多问两日,倘你们问不上来,叫四阿哥问了写来,乐书有用处。再问屠居仁,琴中调亦叫他写来。”
康熙帝所说的明白些的人,自然是明白乐理之人,随之又点明要四阿哥去问,四阿哥即胤禛,其音律造诣由此可见一斑。可不知为何他有点犹豫不决,难道是他现在有点年轻,还未精通。可就算乐理不通,这蒙语他们皇子们可自小就学啊,也听不懂。这可着实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