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海棠(1 / 1)
四爷和十三的给德妃的礼物早已经束之高阁,只有在鸟架上的那只鹦哥时不时地说两句吉祥话,每当这时德妃便会欣慰地露出笑颜。
每年春暖花开之际,康熙便会移驾到畅春园,宫中重要的嫔妃娘娘也都跟着去,德妃自然也会去。我懒得走动,主动留守,提出让兰香去,她也欣然接受,毕竟那里环境更优美,规矩也比宫里少,一冬天都在宫里都呆厌烦了。
主子们都走了,宫里一下子清静许多,偷得浮生半日闲,捧起从八公主那里借的纳兰容若的《饮水词》细细读起来。随手翻到悼念亡妻的词:“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他的妻子卢氏应该是不幸的,因为天妒红颜,年寿不永;但也是幸福的,因为有这样一位多情的翩翩佳公子知她怜她怀念她,虽英年早逝,想必他们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又想起自己,在现代的时候就与心仪之人无缘;在这里被封闭在紫禁城里,每天只能看到那四角天空。看来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我注定孤独终老,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叹什么气?”十三的声音,带有些许笑意。我一惊赶紧转头,只见四爷和十三踱步进来。
我行礼道:“给四贝勒请安,给十三阿哥请安。”“起来吧。”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不辨喜怒,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感觉没有以前冷了。十三挑眉道:“听说你没去畅春园,留守在这儿,来看看你。”“多谢。”边说着,边端上用上次采集的木兰晨露沏的茶,“请二位爷用茶。”
十三抿了一口,立马品出不同,四爷也是面色稍变。十三问:“这茶倒是与平时的不太一样。”我洋洋自得道:“那是,这可是奴婢花了六七天时间采集的木兰坠露,就这两杯,再要也就只能等到明年的花期了。”四爷听了若有所思,十三故作受宠若惊道:“你对我们为何如此不同?”
我怕他们乱想,赶紧解释:“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半年来十三爷您作为奴婢的师父,尽职尽责、耳提面命;四爷是您最亲近的兄长,又在奴婢习字之初赠字鼓励。一点一滴奴婢都铭记于心,不敢忘记。”顿了顿,又说:“奴婢还有个不情之请。”“什么事?”十三饶有兴趣的问。
“每年夏季圣上都会出巡塞外,如果奴婢有幸去的话,十三爷可否带着奴婢去逛一下那里的集市?”其实我只是趁着有个机会随口提一下,反正自己也不一定会去成。四爷不置可否,十三有些受伤地说:“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施恩望报之人,等等,你怎知我一定会去?”
我脱口而出:“谁不知道您十三爷备受宠爱,皇上去哪都带着您。”说完便自悔失言,太子的地位自是超然,众兄弟莫能与之抗衡,但康熙对十三确实非常喜爱,不知四爷听了会不会多想。我偷偷地看了四爷一眼,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顿时放心下来,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十三爽快地说:“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又说些闲话,他们便告辞了。虽离六月还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开始想象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景了,还有蒙古包,敖包相会,贸易集市。
来到这时空已经大半年了,也不知道在现代的母亲和弟弟过得怎样。今夜月光皎洁但清冷孤寂,愈发显得心里空落落的,辗转反侧,索性穿上衣服披上斗篷出去走走。忽然一股幽香传来,我摸索着走进一个院子,空旷萧索,貌似人迹罕至,抬头看来,原来是一树海棠花开的正酣。雪白的花朵在月光的映衬下宛若谪仙,想起苏轼的《海棠》不禁吟诵出来:“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
我还没念完最后一句,貌似听到墙外有脚步声,糟了,不知是谁,得赶紧躲起来。钻到墙角立定向外看,一个瘦高个男子走进院子,有点眼熟,但背对着我看不真切。他也像我刚才那样定定地抬头看着那树海棠花,黑色的斗篷也遮不住他瘦削的肩膀。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一动不动。一阵微风吹来,无数花瓣飘落下来,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几片花瓣静静地停落在他的肩膀上,不愿下来。
他痴痴地看着海棠花,我痴痴地看着他。突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屏息凝神,原来是一个太监端着一坛酒和一只酒杯,交给那男子。那人坐于台阶上,脊背挺直,一杯一杯地边倒边喝,不时愣住半晌,好像在沉思或者回忆。他在想什么呢,不知道,左不过就是家人、朋友或是心爱之人。
这时,他的脊背有些弯曲,酒杯太小,他嫌不尽兴,索性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大口合起来。没几口,那酒已经都被喝光了。
那人踉踉跄跄地想站起来,终是力有不逮,靠着柱子瘫坐在那里。他一定已经醉了,我刚想趁他长醉不醒之时悄悄溜出去。突然他喃喃自语:“皇额娘,您现在在哪?是在那漫漫无际的九重天里吗?禛儿好想您。。。”原来是四爷,那这一定是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故居承乾宫。
“皇额娘,自从您走后,禛儿只觉掉入黑暗的无底深渊,彷徨、无措,禛儿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人世间唯一的最无私的爱。”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满是悲凉和绝望,像一个找不到归途的小男孩,全不见平时的胸于成竹和镇定自若。“甚至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只关心比自己小很多的十四弟,对我满是客套和疏离。我羡慕,我嫉妒,甚至我恨,但我现在却丝毫不能表现出来。”
“您知道为什么吗?我从小就脾气急躁,您刚身不由己地离开之后,我悲伤绝望、自卑佯狂,对自己以后的命运充满深深的焦虑。这一切我都不自觉地表示出来,皇阿玛对我很是失望。在三十七年那次大封的时候,他只封我为贝勒,三哥只比我大一岁,可却是郡王,还批评我‘为人轻率,喜怒不定’。”他的语气全不见抱怨之气,只有深刻的自责和虔诚的反省。哎,他虽贵为皇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可世间又有谁真的可以想怎样便怎样,就连九五之尊的康熙也有为难的事。
“您知道的,我一向心高气傲、不甘人后,皇阿玛的评语让我很是失落,感到无地自容,我只有降心俯首,动心忍性,‘戒急用忍’。”他缓缓而坚定地说道。一种前所未有的空寂窜入我酸涩的鼻腔,我立在一隅,迎着恍惚的月光,望向他斑驳的身影,心,轻飘飘地如一片花瓣般地飞了过去。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思绪似回到儿时,话语若有若无:“禛儿记得十岁那年,也是这个时候,海棠花也似这时开的正酣,您立于树下,一阵暖风吹过,漫天花雨里您一回眸,温柔慈爱地注视着我。就像一幅画永远珍藏在禛儿的心里。”感觉尽管在极力克制,但他的身形仍不自觉地微微有些抖动,之后好久不闻声响,好像凭空消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