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 72 章(1 / 1)
克莱斯特的双腿没有痊愈,沉重的助力装置和手杖依然支持着他的行动,这让行走变成相对苦恼的事情。请守卫通报,等待开门的时候,他不由审视起这扇坚固的封闭门来。他第一次知道纽约分部的地下也有指挥室,而且是以应对核战争的预防等级建立的,门用厚重的铅板和钢板制成,看起来令人窒息。这是艾德里安第一次征召他到这里来。
会有什么要紧事?克莱斯特想着,理正战衣上的过滤器,艾德里安从“银河系”为他拿来了新的战衣,无论是外观设计还是材质都有些许改良。门在他面前开启,发出沉重的撞击声。秋季寒冷无比,尽管寒冷不能再伤害他的身体,可他还感觉得到。
“祝你好运,小兄弟,”守卫说,“这是上校首次使用指挥室会客。”
克莱斯特本想说一句他不是客人,莫名其妙地忍住了。事情还没确定,他不敢妄测未来,只得迈进门里。
扫描检查系统是关闭的,日光灯还没有完全更换掉,冷冷的白光让走廊呈现出刺骨的寒意。距离第二道门还有一段距离,克莱斯特习惯性地揉了揉肩膀,他的旧伤并没有因阴冷发作,战衣真正起了作用,使他免于困扰。
指挥室里比走廊温暖许多,艾德里安穿着衬衫和西裤,领带散开,像是刚结束某个会议后的小憩。房间宽敞,有一具组合的多屏幕控制台和两把椅子。
“坐,亲爱的,” 见克莱斯特来了,艾德里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是,长官,”克莱斯特拉开椅子坐下。
“放轻松,我告诉你这里的系统构成,”艾德里安调出说明书,“而且你需要记住几个紧急撤退的位置。”
常规的规划,克莱斯特点点头。
这个地下室是一个特殊的组合体,比艾德里安接触过的任何一个都复杂,他在付款之后才拿到结构图。掌握重要的位点和改建消耗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好在工程已全部完成。下一笔资金到位时,他会在加拿大基地采取相同的结构。
讲解花费了半个小时,克莱斯特理解了他的意思,但需要些时间记忆。他们定下了下次进入指挥室的时间,有些机密只能在这里谈。
公事之后,艾德里安为他的伴侣倒上一杯热红茶,服务和被服务让他们暂时脱离了事业上的角色,进入了轻松的氛围。
“这套服装你觉得怎么样?”艾德里安问,“穿着它舒服吗?”
“单说贴身效果,它好得很;不过我还没有做走路之外的活动,”克莱斯特回答。
“银河系”提供的虽不是最精尖的产品,倒也能保证克莱斯特暂时免于气候变化的烦恼。他们差点就失去它了。
“我在寻找更好的战衣,”艾德里安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如果找到了,马上为你更换。”
“嗯,”克莱斯特低下头,茶里放了糖,是他喜欢的甜度,小动物舒展眉毛,蠕动肩膀。艾德里安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知道对方在所有饮料上喜欢的甜度。
“下星期会举行一个授勋仪式,为了在保加利亚发生的事,你做好准备,别太紧张。”
“哦,叫安塔西尼亚他们的人来?”
“只发给你。”
“啊……有点怪吧,那次有点怪异,而且我……我不想把它公之于众。”
“以保护我的名义,好吗?”
“……好吧。”
“授勋仪式是近期我需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你可以放个假。你想去哪儿?加州?今年的秋天太冷了。”
“啊,现在谈这个太早。我会去度假的……然后想想……生活。”
“在那之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艾德里安打开保温水杯,往茶壶中倒入热水。
“到时再说。”
“你还想作为一个士兵继续生活下去吗?”
“不太想……但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你有充分的时间来想这件事。但有另一件事你一定想清楚了,”艾德里安话锋一转。
“别再提了。”
“更为重要的事,”艾德里安说,“我们婚姻中的职责分配。”
克莱斯特皱起眉头,依然捧着茶杯没放下。
“你愿意现在谈,”艾德里安注视着他的伴侣,他永远掌控着局面。
“责任,我他妈能尽什么责任?别绕圈子,你想要什么?我能提供给你的就这么多,”克莱斯特不耐烦地跺了跺脚,靴子带着助力器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恼人的重响和回音,“你还想要什么?我也没有了。”
“我要回赠你,婚姻能为你提供更为稳定的关系和更好的照顾,你可以分享我们总资产的一半,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艾德里安握住对方的手,控制台很窄,他们伸手就能碰到对方。
克莱斯特警惕地想抽回手,艾德里安加大了力度。
“我要你和我好好活下去,并且身心健康,”艾德里安坚定地说,“你做得到。”
克莱斯特喝干茶水,把杯子放回桌上。艾德里安把杯子倒满,他要的是明确的答案。
“我们苦熬到现在,是为了赚回童年本该获得、却未曾得到的东西。它现在正在眼前。”
“我理解你的意思,长官。但在我看来,那些东西如果不是在童年得到,也没什么意义,”克莱斯特平静地说,“你对我似乎有点误会。我不是因为没有体会过无条件的爱和照顾才变成这个样子。恰恰相反,我正是明白它是什么滋味才变成这样。我需要的不是配偶也不是父母,而是另一个人。显然,他已经不在了,他,或者说全人类最好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你,任何人只能和你存有契约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艾德里安从他的伴侣眼中截获了一丝惊恐,瞬间他产生了些许错觉:他们并非是在恋爱中修成正果才提及婚姻的,而是深陷婚姻一般的亲密关系、需要及时从中解脱。
“我是第二好的。”
“……哈哈,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我清楚自己的弱点,你可以把我当成最容易搞定的投资人。我会给你应得的钱,我只会给你钱,别的什么都没有。”
“任何关系都不是毫无代价,还没意识到克劳斯是出于什么原因才那么喜爱你?”艾德里安松开克莱斯特的手,揽住他的腰,“你那么可爱,对他又是那么忠诚。”
克莱斯特迷惑地移开目光,他的记忆再次荡起涟漪。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过是个运气好的小孩罢了……”
“是忠诚为你换来了爱和照顾,”艾德里安捧起对方的脸,“你好好想想。”
克莱斯特摇摇头,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溜进别人的办公室、为表哥取回被同事偷走的图纸;也记得自己是如何跑到表嫂那里,为她送去爱的信笺。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艾德里安抱住他的伴侣,让对方依偎在自己肩头。对于艾德里安自己而言,童年是动荡而苦涩的,母亲离家、跟随父亲移民、严苛的事业和暗无天日的生活。尽管时来运转,但痛楚并未淡去,而是藏匿在他内心深处,随时准备跳出来报复。他见过太多的纷争、厮杀和背叛,克莱斯特是他所能把握住的、最后的机会。
克莱斯特很快安静下来,童年似乎是他心灵之中最温和的地方,轻柔的触碰唤醒了他心中沉睡的什么东西。他缩在艾德里安怀里,偷偷地汲取对方带来的平和与宁静。艾德里安揉捏伴侣的背脊,抚慰的力量被战衣消解,传给克莱斯特的是温和的抚摸。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艾德里安挠了挠克莱斯特的脸颊,“来,看着我。”
克莱斯特抬起头,罕见地直视艾德里安的眼睛,尽管这注视只有几秒钟,但也足够了,他看到艾德里安的面容呈现出庄严和温和、眼神中充满关切。他赶紧转开目光。
“我从安妮瑟尔丹那里回收了你的抓钩枪原型,”艾德里安说,“枪上安装了数据采集系统与感应器,和你给我的两个原型不同。我明白,你想改良它的设计,为逝去的人做些什么。”
“那个没做成。”
“我们的合作伙伴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艾德里安拨开克莱斯特胸前的过滤器,把战衣的拉链拉到头,“‘银河系’很早就着手改良原型枪了,但不理想,这把原型枪让我们确认了对方的水准。改造已经进入后期,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投入使用的版本,克劳斯的智慧和意志将会重现于世。这是你我共同的努力。”
艾德里安取下过滤器。克莱斯特没再说话,些许苦痛和悲哀被抽走。艾德里安倒掉过滤器中的污物,从抽屉中取出备用滤网换上。
“哦,行,你来处理。”
“‘银河系’给了我详细的回馈。那个统计电路是克劳斯十几年前留下的后门,而你用当今的电路硬件做出填补,才导致枪身过轻、发射失准。”
“又浪费了点时间,”克莱斯特干瘪地笑了笑,“那无关紧要。”
“你想的不是真正做成一件事情,而是缅怀什么人。无论是对克劳斯、对诺伊拉特,还是对我。你有足够的能力保守秘密、提供资源,为何不享受力量,偏偏沉醉于软弱?”
“不这么做,我没个活下去的理由。我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为了满足别人而生的什么东西。活人办不成事情那就再也不见,但死人不会抛弃我,仅此而已。”
“我也不会。”
“我不指望你什么。”
艾德里安突然松了手,没等克莱斯特反应过来,他拔出自己的佩枪递了过去。
“你需要能为你付出生命的人,这是你界定忠诚的唯一条件,所以你一直期待着为什么人而死,为我,为你父亲,为所有爱过你的死者。如果这是你唯一的要求,那么来吧,把我变成不会抛弃你的人。我也当够了嫌疑人、骗子、欲望的对象,要是能单纯地成为什么人活下去的理由,那将是无上的荣光。”
艾德里安说完,久违的轻松快意包围了他。偶尔说上那么一次真话,无伤大雅。
克莱斯特掂了掂□□,打开弹匣,里面填满了十二发子弹。他思忖了一会,把枪放到指挥台未开启的面板上,向前一推,□□滑到面板另一头,离他们远远的地方。
“我想你误会了,我为你做的一切只是工作,和建立签订这份合约所必须的信用。为了保持这份合约,我可以定期和你见面、互通必要的信息、上床。你所做的和你即将做的也是一样,”克莱斯特及时从他们的温存中跳了出来,“如果你认为使用这些钱必须在我活着的前提下,那我也没办法,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把艾德里安的招数学得惟妙惟肖,干得漂亮。
“告诉我,”艾德里安注视着他的伴侣,“还是婚戒让你记恨至今?”
“不,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笔钱送给合适的人。遗孀、朋友、需要社会帮助的人,我想了很久,”克莱斯特笑了笑,“不过从我在伊拉克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那该是你。但当时我还没想明白理由。现在我明白了,财产放着不动只能是锈铁,而懂得经营的人会让它活起来。”
“哈,”艾德里安笑出了声,“任何认识你超过一星期的人都不会这么想。虽然现在你明白这些事情,但那个时候你可没这个眼光,我是说,你在伊拉克见到我之前,那个时候。”
“你说得对,弄清楚这件事已经消耗了我整个人生。”
“还没有,你可以亲自调度这些财产。”
“不,我没有余力。”
艾德里安伸出手抚爱对方的脸颊,皮肤直接接触的感觉暂时消解了他的惊恐。
“你办得到,我会帮你。别再用这种方式表达要求。”
“要求?我的要求是你他妈的赶紧滚出我的生活!”他突然起了火,直指艾德里安的鼻子,“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怎么做!滚!”
艾德里安遗憾地拧住克莱斯特愤怒的手指。严格来说,这还是艾德里安的地盘,而且他还没完全引入克莱斯特带来的资源。
“挣得尊严并不容易,别在小事上消耗它,”艾德里安依然保持着耐心。
通过交握的双手,艾德里安能感到沿着手臂传来的愤懑和惊恐。相同的感觉,程度有所减轻,却足够影响他们的判断。
“我想得很清楚,”克莱斯特以他仅存的理智回答,“我要的是自由,不是稳定的生活。如果说我接受诺伊拉特的钱,那也没办法,自由总有代价,不那么做,我没法看清一些事情。”
“看清了什么,”艾德里安攥紧克莱斯特的手。
“我根本不爱他,我对他从未存有过敬重和依赖,他不过是众多噩梦中的一个,”克莱斯特索性不再挣扎,“和你一样。”
“我对你可不像他对你那样。”
“好啊,你问问自己,拿到钱的时候。”
艾德里安发现克莱斯特的目光从他的嘴唇移到他眼睛的高度,他惊奇地发现,这是克莱斯特两年间第一次主动正视他的眼睛。有趣。
“没想过杀了我?”
“我想你还是没弄明白最关键的一点,”艾德里安坦然地直视对方的眼睛,“我需要钱是为了做想做的事,其中包括你的未来。无论你想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企业家、杀手、极客、浪游者,我都会支持你的愿望。但确实有那么一个可能,离了这笔钱,任何人都无法满足你。猜猜它是什么?”
“什么?”
“世界之王,”艾德里安看到克莱斯特眼中闪过些许疑惑,“当你了解使用强力的感觉,你就会停不下来。我也尝过相同的滋味。我不那么做是因为知道自己的限度,而你,你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确切界限,倒也见过毁灭的后果。”
他看到克莱斯特的耳朵又红透了,像每次受到无端的指责一样。
“比起惯常的孤独,我更受不了,”克莱斯特移开目光,“胡思乱想。你知道,我就是这样,它太可怕了,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溜走,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会是什么状况。”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别等了,我不爱你,就连憎恨也淡薄了。我所做的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惊慌。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什么人,一个能好好爱我的局外人,或许我会想起你。”
“你知道,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和你不同,我永远都在追求不可得的东西。别再说了,让我回到地面上去,这里的空气,”克莱斯特拉上战衣后的兜帽,从中掏出换气面具,“让我难以呼吸。”
艾德里安答应了,最后吻了克莱斯特一下,恋恋不舍地放开他,收好控制台上的□□。两人离开指挥室,迈进冰冷的走廊。等待安全门开启的时候,艾德里安从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掖到克莱斯特手里。
克莱斯特打开盒子,朴素的婚戒嵌在盒子深处。他能想到艾德里安是如何把它带在身边、志在必得地想让他回心转意。他的胃又痛了起来。
克莱斯特合上盖子,把戒指塞进艾德里安的外套。门在他们面前开启。艾德里安并没有放开伴侣的手,博弈走到了最后几步,双方各自到了摊牌的时候。
“……我也得接受现实,你想离开。在受到了如此的伤害之后,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艾德里安温和地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没有精力再接纳新的伴侣、再坦白自己的过去……”
“我会满足你的要求,”克莱斯特打断了他,“但也不是以你想要的方式。”
“好啊,说说看,”艾德里安张开双手。
“我会给你应得的钱,一次付清,你想要股份或者钱,我会去把美因茨的那些变现。总之一次结清,就一次,怎么样?”
“我要的不是钱,是你的爱和忠诚。”
“我的爱和忠诚只留给我自己,不是你也不是死去的人。我还想活下去,必须这样。”
艾德里安明白,他们的关系再无回转的余地。克莱斯特偶尔会贪恋身体接触的愉悦,但他扭曲的心灵只会从一个维度扭到另一个维度上。
安全门开启,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艾德里安转向他的伴侣,克莱斯特脸色发青,不知是因为地下的空气,还是因为刚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