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龙门泛舟(1 / 1)
洛阳。龙门。
关于洛阳龙门山水,唐朝诗人鲍溶曾有诗曰:
“五凤楼南望洛阳,龙门回合抱苍苍。
受朝前殿云霞暖,封岳行宫草木香。
四海为家知德盛,二京有宅卜年长。
东人犹忆时巡礼,愿觐元和日月光。”
不过起羽更喜欢的是后来人写的那首: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且插梅花醉洛阳。
龙门的水,是绿色的,非常清澈,青山倒映在水中,澹秀如画。岸边桃花自开自落,山上松间浮云东移,百步之外,涛浪冲击岩石,击出一朵朵白花,起羽常常爬上去,一坐就是一下午,独自望江。
故人已故,斜阳中,想起以前,怎么会有那么多欢笑?
将小酒壶中的酒倒进杯中,一口饮尽,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盏……十盏喝完,微有醺意,长啸一声,壶与盏一齐扔入江中,壶碰岩而碎,盏逐流而行,跟着浪花越过岩石,越漂越远,渐渐地望不见了。
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世事两茫茫。
……该回去了。
带丝踉跄起身。
手脚并用,爬下危岩,转身,三步外站着一个少年。
“咦?”
少年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她歪头看看,似乎也不认识这个人。
那就走吧,也许他也是来看江水的。
下山。
那个少年在后面跟着。
她停,他停;她走,他走。
酒气上涌,她打个嗝,手里铜钱攥住,继续往前。
到了山脚的时候,再次回头,少年不见了。
她揉揉眼,难道眼花,或者是山鬼?
不理,呼口气,前面,千家万户已经燃起灯火。
第二天下山的时候少年又出现。她频频回首,少年依旧无言,到了山脚消失不见。
第三天,半山腰的时候,在一个拐弯处她迅速藏到一棵树后,少年转过来,蓦然发现人消失,挑眉,之前一直没什么明显表情的脸上现出着急之色,他先是往前冲了一段路,发觉不对,又退回来,接着把两边树丛拨了拨,往下叫:“喂——”
她看着他来来回回的举动,突然明白了,他是怕她做傻事。
难怪他一直跟着她,却又不说话,看她一个人坐在峗崖边不放心吧。心底霎时柔软。
“喂。”
他回头,月下,看见她半倚在树旁,双手环胸,懒洋洋的样子:“你跟着我,说,想做什么坏事?”
少年明白自己被她耍了一道,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喂,”起羽在后面嬉皮笑脸,“我告诉你,以后别再跟着了,小心我去官府告你喔。”
少年不言。
“说话啊,尾了这么几天,不说一句话?”
少年顿住脚步:“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为什么还会出来?”
啊,不好玩,一下就被他戳穿。起羽故作可惜地叹口气:“小子,你几岁,老沉得跟个大人似的。”
少年面上有丝愕然,再哼一声,这下越走越快。
“喂喂喂,你那什么表情啊,难道我认得你?”
起羽思索着,单眼皮,眼梢略微上挑,鼻直如剑,薄唇……好像还真见过,但哪里见的、何时遇见,却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喂喂,别走那么快哇!”
起羽料定第四天屁股后头不会再有人了,喝酒喝到一半,觉得什么不对,把身子一仰往后一瞧,果然,岩石下站着个人。
她扶额,喊:“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不答话。
“要跳崖,我早就跳了,不等到现在!”她摆一摆手:“你回去罢!”
少年还是没动。
等一阵,她也不再管他,继续饮酒望江。
今日她下来得比平常早,酒饮得急些,人也多了几分肆意,一把搭住少年肩膀:“走,姐带你去游船!”
少年不动声色把她胳膊扯下来,她不介意,抓住他前臂,一个不稳,大半个身体力道压下,少年皱眉,扶稳她。
“好好,这样好,蕊微——哦,不是,哈不好意思,咱们走!”
暮色四散,晚霞满天。
从树林里拖出一只小船,没有篷,里面物什一眼可数,一个板凳,两只浆,一支篙,再无其他。少年道:“这是你的?”
“是啊,看江看久了有时候就自己去荡一荡,岸边有很多人家,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上船。”
两人分坐两头,起羽问他:“你会划桨么?”
少年道:“会。”
“很好。”她笑眯眯撑起长篙,“开动喽!”
岸边水处,长满了芦苇、野生菱角和莲蓬。夏末秋初,正是采莲的好时节,波光粼粼,一望无垠的江面与天光相接,深绿色的水荡里,采莲女们摇着船从一簇簇的荷花藕叶中冉冉而来,扁舟成了花舟,少女们的脸被夕阳映得益发妩媚,因满载而归而唱起了渔歌小曲。
碧波轻荡,起羽举棹一会儿划进,一会儿划出,蓦地,不知何处飞来一颗莲蓬,嗒一声眼看就要落在少年身前,少年眼疾手快,桨扬起,啪,拦入水里。
水花四溅,引来众人的目光。
稍愣片刻后,采莲女们娇笑迭起,纷纷看向着翠绿衫子的人,指着她:“小翠,羞也不羞!”
那少女脸红似莲,似乎也在后悔自己莽撞,起羽高声笑:“没关系!”一边朝少年道:“人家抛给你,你挡什么挡?”
“没兴趣。”
起羽又是大笑,向小翠道:“到你们家蹭顿吃的呢,好哒?”
“喂,你!”少年低恼。
“没事没事,乡人多好客,这个时候的莲藕最好吃。”
那边小翠已经脆生生的答:“好咧!”
随着少女荷舟上岸,狗吠声声,水牛卧鸣,炊烟袅袅,儿童垂髫嬉乐。
老农们满腿泥从水中新挖出莲藕,还带着泥土的清香,杀鸡捕鱼,都是现成的材料。
在院中坐下,正对满江潋滟,前面妇人跟小翠挽起袖子忙,起羽像是熟交般,先围着两人问东问西,转了一圈后回来对少年道:“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会喜欢这些。”
“看来你真的认识我,”起羽看着他:“还知道以前的我喜欢什么?”
少年道:“钟鼓馔玉,仆婢成群,总该如是。”
“也许吧,”起羽道,“那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记不起来就算了。”
他那口气,一定是要她自己去弄明白他绝不会亲自说的。起羽知道小孩儿也要面子,笑笑,唤妇人拎一壶酒过来。
妇人应,取过一只陶罐,“正好。”起羽喜道,眼珠一转,又要来火架,将陶罐挂上去,开始蒸酒。
“有没有肥肉?”她问。
“有!”妇人道:“要新鲜的么?”
“是呀。”
“我去找邻壁要过来。”
少年道:“蒸也就算了,要肥肉作甚。”就是男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肉也得熟的才成呀。
“给你尝尝肥酒。”
“酒还有肥瘦?”
“当然,谁教我的竹叶青喝完了,土酒又太涩,说了要带你吃好的,总不能食言。”
少年迟疑地道:“你不会……把肥肉直接丢到酒里去吧?”
别人他相信不会,但眼前这位不一样。
起羽总算看到他展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乐道:“当然不,只不过让肉一同受热,然后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酒就变成了碧绿色。”
“像青梅煮酒?”
“不像,”起羽摇头,想想,旋即又点头:“也还是有点像吧,不过这是烧酒,不是甜酒。”
说话间妇人提了肉进来,起羽亲自动手挂好,少年道:“噫,你看天上。”
火红的晚霞背景下,一只色彩斑斓的燕子飞了上去,随后,第二只,第三只,摇摇晃晃,你追我逐。原来一群孩子在放纸鸢。
手持长线的三个小孩又跑又跳,其他伙伴在旁边边拍手边跟着跑,一会儿欢呼谁的高了,一会儿又央求换手玩玩,放纸鸢的小孩子得意洋洋,就是不肯。
“你喜欢纸鸢?”起羽见他注目不离,问。
果然还是小孩子嘛。
“不是喜欢,为妹妹们做过。”
“做过蜈蚣的没?”
“蜈蚣?”
“是啊,足有一丈长,好几十条腿。”
他惊奇地转过头来:“放上去不打结?”
她温柔的笑:“所以他会那样耐烦的用一个称金子的小戥约着蜈蚣两边脚上的鸡毛——鸡毛分量稍差,上天就会打滚。”
他?
他没出声。
“你会猜谜吗?”她道。
“还行。”
“很会猜的那种?”
“你要干什么。”他防备的看着他。
她偏偏头,从髻中拔下一把弯月形状的梳子,“猜猜上面是什么意思?”
他略迟疑,直到她催促,方接过。
刚接过来,先赞一声好手艺!梳子上雕的鸟活灵活现,正伸着小小的头使劲去够一只瓶里的水,旁边饰穗花,初看质朴,然而越看越有味道。
“能猜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么?”
他揣度着:“这种鸟,应该是鹌鹑。”
“嗯,嗯。”她点头。
“瓶子,水……”
起羽道:“水平(瓶)?”
少年白她一眼。
她赔笑:“随便猜猜,我最不擅长这个,包涵,包涵。”
“这种画面,每一样都不会浪费,都有自己的意思,稻穗是取何意,还有两根?”
“两根是为了对称吧,跟数量应该没什么关系。”
“不——”少年沉思着,起羽也不再插科打诨,安静下来。
江水轻轻的拍打两岸。
浪涛宛如低沉的吟唱。
起羽记得,那时他与她泛舟,会抚琴,仿佛和着波音,水雾淼淼里,常常收获满船的莲蓬。
“岁岁平安。”
“啊,啥?”
少年看着她,一字一字道:“穗穗瓶鹌。”
“穗穗瓶鹌——岁岁平安?”
浩渺里,他笑道,也许是最后一把了。
最后一把了。
当时他以为把她送出洛阳城再不会回来,所以即使病中,仍坚持给她刻了一把,亲手交给她。再也见不到她了吧,他所有的也是唯一的托咐都藏在这柄梳里,岁岁平安。
她从少年手里接过梳子,紧紧抠住,抠到了肉里,蹲下,放声大哭。
少年未料到,有些不知所措,先是退后一步,然后又上前。
“咳,你——”
沧浪应和着她的嚎啕。
爱那么短,遗忘,却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