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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开运三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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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相国到!”内殿暖阁的太监打起门帘,同时望了望五短身材的桑维翰一眼,这位相国日日前来求见,今日终于给召见了。

桑维翰将衣服袖领扫视一遍,一切规矩,垂着手进了暖阁,皇帝正坐在花梨椅上,前面一盘金豆子,被他饶有兴致的摩挲作响。

桑维翰行礼见上,皇帝往旁边指一指:“坐吧!”

“是。”桑维翰倒退两步,到了椅子旁,却不落座,仍躬身立着,“陛下龙体可大好了?”

皇帝点头:“若不是这突犯之疾,去年辽寇再次入侵的时候,孤早已骑马叩关,再次把他们打回去了!”言语中不免有骄横之气。

时至开运三年初,开运元年那场“祖孙之战”,以杨光远兵败被诛为终点,辽不甘心失败,于开运二年入秋卷土重来,晋帝复欲亲征,偏偏染上重病,于是只好遣左调右,阵容大致与第一次相同:刘知远在太远扼守;主路杜威、符彦卿、高行周,三军列阵相州、安阳、水南,为截击计;另任李守贞、张彦泽出戍黎阳。

这仗一开始打得有点险,太原一路不知为何未能像上次那样大展雄威,反而符李两路配合默契,加上不怕死的英雄气概,重创契丹,甚至差点就活捉了耶律德光,大辽皇帝被晋军追得走投无路,骑着一匹骆驼狂奔回营。

接连两次的大胜利让中原人大大扬眉吐气,皇帝并不再把他的“耶律爷爷”当回事,自谓英明神武身后无虞,加之病渐渐好了起来,乐得安享太平耽恋酒色,命四方贡献珍奇,选嫔御、广宫室,多造器玩,崇饰□□。又命各道将贡赋统统改银成金,笑语侍臣曰:“金质轻价昂,最便携带。”——后人即指为北迁预兆。

他宠爱冯后,爱屋及乌,冯氏一族日见发达,特别是其兄冯玉,专事逢迎,甚得主欢,竟升任同平章事,做起宰相来!皇帝更语群臣曰:“自刺史以上,凡所参奏,俟冯玉允可,方来见朕。”嗣是内外官吏,趋奉冯玉,门庭若市。桑维翰自看不惯此等行径,早想单独谒见阐明,一直被冯玉多番阻挠,直至出了件大事。

“滑州河决!”皇帝皱眉。

“是,已淹汴、曹、单、濮、郓五州,百姓流离失所,呼吁可怜,不得不来请示陛下。”

皇帝道:“这也没甚大不了,征周边数道丁夫,堵塞决口罢了。”

“然臣恐怕各道无夫可出。”

“为何?”

“立春时陛下不是朝旨驱民为兵?”

“不错,说起来,朕的武定军筹备得怎样了?”皇帝终于把手从金豆子中移开,现出几分感兴趣的模样。

桑维翰暗自摇头,“七万数已齐。”

“好!”皇帝拊掌,自得一阵后,奇道:“这与各道无夫可出有什么联系?”

算他不笨,还想得到。

桑维翰道:“因战连年,民生本就凋敝。为供武定军,每七户需出兵械供养一卒,百姓家中,有男人的多战死,没战死的好容易回来,却又被重新拉军或征伕,剩下些妇孺老弱,如何供养得起?统共卖妻鬻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放肆!”皇帝一拍龙案,金豆子哐啷啷跳了出来,溅满一桌一地。

桑维翰低首躬腰,面对将要承受的震怒,心虽惊,然意甚定。

门外太监从帘缝隙里瞅了一瞅,不敢冒进。

“好你个桑维翰,朕一片大好江山,竟被尔等妄语,说得如此不堪!”

桑维翰不言。

皇帝想起上个月冯玉跟自己提及桑维翰入宫见驾不成,转谒太后之事。这本已生芥蒂,谁知桑维翰非但朝见太后,兼且问皇弟重睿曾否读书——这益是动了他心底禁忌,别的他都可以忍,唯独这个,他是万万忍不得的。此番桑维翰直述条陈,分明是指桑骂槐责怪自己不谙万民疾苦。他越想深去,冯玉暗指他有意废立的字字句句越发清晰,恍如敲了一座警钟。他更怒不可遏了,指着桑维翰道:“无视主上,冒犯君威,即刻捽去同平章事之名!”

桑氏罢相,举朝皆惊,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镇恒州的杜威因境内残敝,又当敌冲,请表改调。晋主不许,杜威竟不受朝命,委镇入朝——这简直与造反无益,接替桑维翰进枢密院的为尚书李崧,入奏道:“杜公自恃贵戚,然礼法不可疏,他言境内如此,恕臣直言,亦是他盘剥过枉所致。臣又闻凡有虏骑入境,他竟任其纵掠,今番藐视上意,正当乘之入朝,降旨黜免,以兹警戒才是。”

皇帝想,他是贵戚,他的后台就是朕,你这么说,不是让朕自掌耳光?因此面露愠色。

李崧道:“陛下若顾全亲谊,不忍加罪,宜只授他近亲小镇,勿复委镇雄藩。”

皇帝道:“信国公与朕至亲,你说话重了。不过是长公主前来相见,所以他家才入朝,你不必管。”

李崧无奈,只好退出。

宋国长公主是先帝之妹,今上之姑。她既归来,皇太后先下旨了,要热闹一回,瞅着吉日,命外命妇们入宫小聚。

说起外命妇,指的是不属皇宫内院的大官的妻子或母亲,每遇重要节日,或冬至、立夏、立秋、立冬节气,她们均要入宫问起居。这自然是荣耀,所谓挣一副诰封、一品诰命,须得授予了邑号,基本要靠自家男人得来,像符彦卿家张夫人、李守贞家魏夫人,本来没有诰命,全因前两次丈夫们在战场表现突出,新近才提了叙封,一个授“国夫人”,一个授“郡夫人”,也正因此,才能赶上这让人人心浮动的盛事儿。

五月初五,端午,宜祈福,出行,扫舍,喜神正南,财神正西。

宫内大宴。

汴梁宫殿,正门为宣德门,有宣德楼,左右东西两掖,直通大庆门,升龙墀沙墀,为大庆殿。大庆殿正殿九间,挟各五间,东西廊各六十间,气派恢弘,乃朝会册尊号御所。

当然命妇们进宫不会走这条道,她们从西边西华门入,一路雕甍画栋,朱栏彩槛,过了琉璃明瓦的集英殿,过了龙凤飞云的皇仪殿,转需云殿,来到曲尺朵楼的升平楼前。升平楼是宫中观歌舞之所,流程她们早已熟记在心,先在此觐见太后,欣赏歌舞,然后回集英殿聚宴。

便见穿着直领大袖衫、头插金翠花钿、颈部挂丰盛珠宝项链的外命妇们乘着华丽的马车而来,马儿背着鎏金鞍镫,五丈河畔春光烂漫,望之锦绣如云。

伴着吉祥悠扬的乐曲声,太后与宋国长公主在升平楼接见众妇,在张夫人上前的时候,见到她身后跟着的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公主喜道:“可是福气!快上来让我瞧瞧。”

张夫人一一介绍,澪羽,沄羽,落羽。

长公主一个一个看将来,最后端详到落羽,“哟,真真标致的女孩儿!”

她仔细将她周身打量,但见眼前少女莹洁面庞,琼瑶鼻,樱桃唇,头绾堕云髻,一袭朱碧双色散窠花的鹅黄锦裙,现出一层水碧绫裙,如一袭春波在身后摇曳。公主朝太后道:“瞧瞧,真是万中挑一的人物!”

太后亦笑,向一直立于身右侧红衫额发插月牙银犀小梳的少女招手:“还不快去见你母亲跟妹妹。”

红衫少女笑道:“早说了我这妹妹一来,大家都要靠边站的了。”

太后道:“贫嘴。”

红衫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符家大小姐符起羽。开运二年皇帝得疾,百药不治,宫中有人提到王朴神医之名,速速召其入宫,偏王朴云游南方,万般周折后说及他唯一关门弟子,见是女子,宫中御医自然不屑,好巧不巧太后得知,一听是符家大小姐,不知怎么竟一力保承,让她试着治治。起羽所施为针,配合着药方服来,皇帝居然渐渐好了,太后又以自己常犯头风,封起羽为御前女官留在宫里,太后有旨,谁敢不从,转眼起羽在宫中已然待了大半年。

起羽拜了张夫人,落羽上前:“姐姐。”

澪羽沄羽亦来行礼。

长公主似乎十分喜爱落羽,拉着她手问:“可有些什么爱好?”

落羽答:“书画琴棋都会得一些。”

“那已十分好——”

话音未落,司礼太监报:“皇后娘娘驾到!”

众命妇一听,连忙按各自位置站好,太后道:“她怎么来了?”

香风阵阵,先行八位宫女执拂、执扇袅袅而来,接着一位丽人款款步出,杏黄凤纹金穿花枝鲛纱帔帛,蹙金缠枝牡丹石榴红锦裙,头梳惊鹄髻,侧簪镂花的金步摇随着移动而不断颤动明灭。命妇齐拜:“参见皇后娘娘!”

冯后左右一扫,笑盈满面:“平身。”

太后端坐不动,长公主起身下座:“皇后娘娘来了,娘娘万福。”

“长公主不必多礼。”冯后虚扶她一扶,朝太后敛衽:“母后千岁。”

“起吧。”太后挥挥手。

本是长公主坐太后左边,这会儿她连忙让座出来给皇后,自己往右边坐了。皇后朝众人道:“今儿端午,粽子想来集英殿必备着,难得各位入宫,本宫叫人准备了香囊,插艾悬蒲,避邪驱瘟,本是同乐的事儿。”

众夫人再拜谢恩,皇后叫宫女将香囊奉了上来,齐齐一排大檀木托盘,上面以五色丝线扣成的香囊作各种不同形状,结成串串,形形□□,玲珑可爱,放鼻下一嗅,亦是清香四溢,想来除朱砂雄黄外,还特意配了香药。

魏夫人选中一个,禁不住道:“宫里的东西就是不比外边,娘娘太有心了。”

冯后闻言而笑,太后暗道她收买人心,不想理她茬儿,朝长公主递一眼。长公主知太后心意,将手上香囊放下,重新拉着落羽聊儿:“刚才说的里面,哪个最擅?”

起羽道:“她最最擅长的,偏都不在里面。”

“哦?”这一插话,却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起羽本是想避开冯皇后,所以才接的话,如今见适得其反,倒不想多说了。

太后顾她,故意不理聚在冯后身边的众人,单跟她道:“你妹妹最擅长的是什么?”

冯后亦睄过来,起羽不得不答:“跳舞。”

太后一听,朝冯后看一眼:“噫,皇后亦擅此技哩。”

张夫人一直关注女儿这边,听了忙道:“小女是自得自乐,岂敢在皇后面前献丑。”

太后示意落羽到她身边,颇为慈爱的问:“都会些什么乐目?”

“回太后娘娘话,唐十部乐皆有涉猎,只是不精。”

“十部乐皆会?”长公主讶呼,“哟可了不得!”

澪羽性子快利,道:“便是那些外来乐舞,如西凉乐、龟兹乐、天竺乐等,也见她练的。”

张夫人咳了咳,示意澪羽不该多话。

冯皇后看来很大度:“既如此,倒该让我们开开眼界才是。”

太后道:“近日有扶桑国使者前来,皇帝正说该怎样招待,可会扶桑乐?”

落羽点头:“见是见过的,不过舞拍节奏与我中土大不相同,十分缓慢,不曾学通。”

皇后道:“不必谦虚,只管将你拿手的献一曲便是。”

落羽偷偷窥母亲一眼,长公主在一旁催促,张夫人道:“承太后皇后公主不嫌,还不谢恩。”

“是。”如此落羽才敢躬身谢恩,道:“请容去换舞服。”

“去吧。”太后放行。

落羽又弯一弯身,去做准备。

长公主目送她离开,道:“真真是个可人儿!”

太后念头一转:“配了给你家老三可好?”

“哎呀太后真是说到我心窝里去了!”长公主掩嘴,“我家弘琏,向来目光高,这戴冠之礼行了三四年,媒婆也不知拿来多少姑娘小姐的画像,皆不中意,这若是……”她朝向张夫人:“只不知府上——”

张夫人尚未答话,起羽心说要是杜弘璨倒也罢了,杜弘琏那小豺狼?绝对不行!她强势插入:“太后,忘了件事儿跟您说,昨日陛下还遣跟前内侍来问,宫名可拟好了?”

太后说:“又问?”

长公主问怎么回事,原来年初时皇帝命有司为皇太后另建新宫,太后表示不必花费,商来讨去皇帝谓既是为太后造殿,便以太后意思为主,诏先以皇仪殿权作太后宫,如今正修饰扩建中。

“既作了太后之宫,那以前的名字是万不相配的了,陛下可有赐名?”长公主问。

“说的不正是这个,”太后道:“挑了一堆儿名号让哀家选,无外乎庆啊寿啊宝啊慈啊的。”

“太后居尊,正配这些词儿呢!汉时立名,我记得大约是长乐积庆,”长公主道:“太后觉着哪个顺,就用哪个。”

“你素来主意多,倒帮哀家拟两个听听。”

“哟,这太抬举我了!”长公主睇到皇后,这两年皇后外戚势大,杜家也算外戚,两家自然免不了磕磕绊绊,恰太后与皇后有隙,她自然选择太后这边,装不经意道:“皇后也合着参详参详才是啊。”

冯后尴尬笑了笑,没说什么,正逢殿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她移目望去,饶自诩天仙化人,这回,也要感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只见那人身形窈窕,覆满折枝蔷薇与流水银线的锦绫拖裙如流云摇曳,黑发若云,凤尾菊的修长枝条穿插缀落其间,金黄印着漆黑,两者一同泻到地上,闪出一片辉煌夺目的亮点儿,活生生一扇艳丽动人的凤尾——只这亮相,便将全场震得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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