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辽国来使(1 / 1)
“‘金香大丞相,兄弟□□人。剥皮去滓子,若个是汝人。’来,给你。”
杨光远接过剥好皮的橘子,“橘子还有诗?”
“是啊,”起羽从青鸾手中接过丝巾擦手,一阵凉风吹来,她缩缩肩,“已经入秋了吧?”
“昨日入秋。”杨光远答,把手中军报放下,脱下夹袍给她披了:“穿上,别着了凉。”
夹袍上沾着他的体温,暖气袭人,仿佛把脸也熏红了。
起羽拢拢肩膀,好一会儿用极低的声音说:“呐。”
“唔?”杨光远吃了瓣橘子,对着军报,应。
“苍山负雪,浮生未歇……其实人的一生很短暂。”
他从军报上抬起眼睛。
“我最讨厌那些规规矩矩,我喜欢的是自得其乐,金龟换酒,就像我喜欢这竹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沉默片刻,尔后淡然一笑:“若天下人人都能自得其乐,不是更好?”
她垂下眼来,他有他的雄心,她阻挡不了。
男人们的雄心啊!她叹气,越是乱世,越是膨胀。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说:“阿起,你当初费尽心力把我送出汴梁,我有命奔回青州,一切难道不是冥冥之中天在照应?所以——”
“是啊是啊,所以我当初救了你一命,所以你这条命是我的,对不对?”
彪悍的符大小姐上场,青鸾从未见过,呆住;杨光远也好久未见,愣愣点头:“是、是的。”
“那好,若不是我当初救你,你还有命在这里活蹦乱跳?我要你打完这场仗、不不不、这场仗也别打了反正你占上风,马上撤——”
“禀告少主!”邱涛在院门口出现,“段大人到!”
“来了?”杨光远闻言立马起身,“好,把他接到花厅,我马上到。”
“是。”
一旁侍卫拿来另一件袍子给他换上,看上去正式许多。
起羽跟着站起:“哪个段大人?”
“辽国那边的,你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呢,我刚才说的没说完——”
杨光远匆匆往外走:“好好好,晚上回来咱们再谈。”
“喂——”
人走了,起羽恨恨坐下,一看盘里还有个橘子,三下两下剥了,塞进嘴里:“救你命还不知道!”
她满嘴囔囔,一旁青鸾听得不清,见她赌气模样,笑道:“小姐别气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在少主面前那样说话,难得是少主竟然没有半点脾气!”
“我说话怎么了,我向来就是那样说话。”
青鸾掩嘴葫芦:“少主在外头奴婢不知道,但在咱们族里头,是没人敢顶撞他的。”
“你们族?对了,你们都叫他少主,为什么?”
青鸾四周看看,方说:“少主把小姐当成自家人,奴婢也不敢见外,青州杨氏一族,少主是嫡系正房唯一血脉,三代单传,人人都要敬他三分。更兼少主本身样样不输人,大家伙儿就更是爱戴,您不知道,咱们族里头,多少未婚女子等着他挑呢。”
“喂喂喂,话儿变味了哈!”起羽啧啧。
青鸾脸一红,“事实就是这样,您看咱河对面的晋军,听说已经要投降啦!”
“你知道的倒挺多。”
“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哪里,你知道多点儿正好,可以帮我解解闷儿,对了,你知道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辽国人么?”
“奴婢不知。”
起羽仰头看天上云卷云舒,“辽国都来人了,看来杜威撑不下去喽。”
如起羽所料,青州军环逼晋营,气焰甚盛,晋营中势孤援绝,粮食且尽。杜威计无所施,与一众部将商议,众皆无言。高行周虽气他自食其果,看他言语中有投降的意思,不得不出声:“朝廷以公为贵戚,委付重任,今兵为战败,遽欲腼颜降虏,敢问公如何得对朝廷!”
杜威答:“时势如此,不能不委曲求全。”
高行周愤然而出。
是夜青州军渡水偷袭,晋军败溃,杜威与属下乘了船要跑,被青州军团团围住,杜威躲在船尾,还是被搜出,与属下一同被捉。
“放开我,放开我!”
声音好熟,起羽放下手中锄刀,将割下的赤芍往旁边竹篮里一扔,问青鸾:“怎么回事?”
青鸾摇头。起羽推开院门,只见外边人围了一圈,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将正左右挣扎哇哇乱叫的汉人手脚捆上,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绳头一绕一接,汉人的身体就弓了起来,想必极不舒服,接着胡人将绳子用力抽紧,那汉人便弯成了整个一人球。
起羽眯起眼睛,胡人青年她认得,眉目依稀是段禅奴;汉人青年更不陌生,小豺狼杜弘琏也。
杜威这一路真是惨,打了败仗不说,主将一行个个被抓,还不知道其他人关在何处,估计杜弘琏特不老实,所以被抓来整蛊。
段禅奴把绳子打上结,示意左右让出一块空地来,人球提上,一蹬,人就滚起来,和别的球没什么不同,但是发出别的球绝不会有的哭喊声。
杜弘琏一开始还叫,后来断断续续,再后来半点声息也没了。
起羽起先觉得给小豺狼一点教训无所谓,但滚来滚去滚得久了,像这样毫无反抗能力的被人玩弄,忽然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来,渐渐端凝了脸色。
段禅奴说了句啥,围着他的胡人们哇哇起哄,分出两个解绳,小豺狼已经晕厥,软弱无力的被拎起,段禅奴抽出了他的刀。
刀锋贴上杜弘琏脖子。
他没有醒。
起羽乍然想起,段禅奴喜欢砍人脖子,整个砍下去,血汪汪出来的那种。
他要拿小豺狼开刀?
似乎是这个意思。
“住手!”有人说话了。
起羽转头,杨瞻带着人从远处走来,“段大人请住手。”
通译将意思翻出,段禅奴架着的刀不动:“他们是晋人,该杀。”
杨瞻道:“我们少主的意思,这些人暂且不动。”
“应该把他们的人头挂到城墙,让晋朝皇帝儿子看看,哈哈哈——”
杨瞻道:“我们只执行少主的命令。”
段禅奴听了,刀从杜弘琏身上移开,不过却指向了杨瞻:“你们不听话!”
杨瞻道:“段大人,我们是合作关系,不代表我们事事要听你们的。”
通译刚把话译完,段禅奴已经如风般欺上,拽住杨瞻衣襟,寒刃切肤:“我说杀,就杀。”
通译抖抖索索的跟上来,尽职尽责的在旁翻译。
杨瞻纹丝不动,就像刀切的不是自己的脖子,他甚至还吊儿郎当笑了一笑:“段大人,咱们一共三路军,两路都败了,就剩下咱这一路打了胜仗,再说,好歹现在你站在我们的地盘上,是不是该互相留点儿面子?”
段禅奴瞪着他。
杨瞻作势将衣领拂拂,段禅奴的威胁松开,他又道:“段大人放心,对于晋朝皇帝,我们比大人更痛恨,巴不得抽他的皮剥他的筋,所以对于抓来的这些爪牙,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方法,大人就不必操心了。”
“你们自己的方法?”
“是的,请大人放心。”
段禅奴也不笨:“你们汉人多狡,我不信。姓杜的姓高的姓符的是晋朝大官,按我们契丹人风俗,就该杀了祭旗,你要是阻拦我,小心我们大王发怒!”
杨瞻不好当场撕破脸皮,乍然想起什么似的,做了个请的姿势,“对了,本来是有正事相邀,请大人移步。”
“干什么?”
“少主正在花厅等候大人商议,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
中午吃完午饭后,起羽来到老爹房里,问符老爷有没有去看过被抓来的各位同袍。
符老爷说:“阿起你可知道此次我方战败的关键在哪儿?”
“哪儿?”
“关键在信息不通。”
“这我知道,可是你们派了那么多次人送消息,难道一次都没成功过?”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昨日乔装去牢里探望高兄,他对我说,其实后来有些拼死是送了出去的,可最终却在景相那里被压了下来。”
“阿?”
“景相不救,徒叹奈何!”
“可他为什么不救,又不是说小支队伍,牺牲了也就牺牲了,有杜威那个信国公在啊!”
“是啊,所以消息不通有两重,一是难以传出;二是即使传出,却达不了天听。”
“那就是说只要皇帝知道了,他还是会来救?”
“自然。”
“那景延广不是违逆上意?他不怕?”
“估计他有他不救的道理,高兄猜测是因为之前他已下令命诸将分地御守毋得相救,所以要是出师的话就与军令有违,自掴巴掌。”
起羽觉得那种军令真是匪夷所思:“各地不准互救?竟然有这种军令,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啊,又不是糊涂大元帅!”
符老爷咳了一咳:“不得妄语。说起来这是护卫将军张彦泽提议的,他说辽兵若渡河,到时与杨光远来个包抄,河南两面受敌,势就难保,所以大家要按调度行事,否则就中了敌之诡计。”
“张彦泽?”
“唔。”
起羽觉得背脊发凉。张彦泽是杨光远的人啊!
可是晋朝上下有谁会知道?
哦,她自己知道,可她怎么能说?
符老爷叹道:“也许只能希望陛下某日还记得来问起我们,而被问的那个人又是敢说真话的人。”
这也太不靠谱了。起羽想,转念道:“对了老爹,你养得这么白白胖胖的也敢去探监?你让高伯伯他们怎么想,说不定以为你降敌喽。”
“是,杜威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高兄倒没说什么,但我看他家怀良怒气冲冲,丫头,怀德战死了。”
起羽愣住,“疙瘩他哥?……不会啊……”
“现在杨光远大胜,为了彰显士气,我估计高兄他们情况不妙。”符老爷低沉地说。
起羽想起上午段禅奴的话,“杀俘祭旗?”
“唔,就连你老爹我,只怕也——”
“他敢!”
“阿?”
起羽发觉自己反应过度,放缓语调:“我是说杨光远,他要敢动老爹你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拼命。”
“你这孩子,”符老爷爱怜的摸摸她头发,“就是太冲动。”
“我是说真的,我跟他说过,一定不能伤你,还有高伯伯他们,他答应了我的。”
“也许他不会,可是很多事情,特别是在这种节骨眼上,由不得他做主啊。”
饭菜在桌上一样样摆好了。
起羽进来:“呵,好香!”青鸾端水来让她净手,起羽在饭桌前坐下,嗅了嗅:“今天我可是饿极了,杨光远还没到哪?”
“小姐要不先喝口茶?”青鸾道:“或者先吃点点心。”
“不不不,今天有红烧蹄膀,这是我最爱吃的,我得留着肚子。你们少主干嘛去了,平常这会儿他都比我早到——哦,不会是又跟他的部将商议什么去了吧?”
“不会不会,上次少主特意说过,如果他赶不上晚饭他会嘱咐奴婢,决不能让小姐饿肚子——应该马上就到了。”
“那先端杯茶上来吧,聊胜于无。”看得到吃不着啊,起羽重重叹口气,干脆离开远点儿,到窗户边坐下,望向院外:“对了,段禅奴走了没?”
青鸾温着杯子:“段禅奴?”
“就是那个辽国使者。”
“您是说段大人?”
“对。”
“还没。”
不会是为了老爹他们人头之事?起羽希望是自己多想,但又觉得十分有可能,尤其是段禅奴那个斩头狂。
“你觉得——”
“咿?”
“你觉得——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如果你们少主有些事没有按辽主要求做,会不会压力很大?”
“那当然,”青鸾垂眉低目,将茶叶投入沸水中,看着它们翻腾:“少主以前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可是后来受那许多苦,虽然大家都知道契丹是豺狼,可是为了复仇,少主没有办法,所以我们大家都支持他。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没没,没有,”起羽差点忘了眼前这个是多么聪明的丫鬟,“只是一点小事,小事而已。”
青鸾笑了:“小姐放心,只要是少主答应了您的事,不管大事小事,他都会办到。”
“是这样吗?”
青鸾肯定的点头。
起羽觉得心稍微放下来一些,喃喃道:“这么说,我以后应该对他好点才是。每次有事我好像都把他气得要死,想想他居然也能忍受——”
“虽然少主每次被气得要死,”青鸾模仿着她的口气,笑,“但是每次事后都会笑,而且笑得一脸宠溺呢!”
“是这样吗?”起羽再次问,青鸾再次肯定的点头。
起羽脸红了。
但是,即使他答应过她,她却不能拿老爹的命做赌注。而且他一直不杀,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万一因为这个原因而与辽国闹僵,到了那时,该如何收场?他还能坚持不杀?
有些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许诺,可以拿来去相信,却不可以拿来去验证。
就像以前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他对她那样好,那样万千宠爱在一身,可是,马嵬坡上,临了他还是对她放了手。
就像后来的钱谦益与柳如是,他跟她信誓旦旦,答应一同殉国,可是当柳如是真的跳下去的时候,他却畏缩了脚。
一瞬之间,她下定决心。
很久很久的以后,她还是不知道,那种偶尔想起来就心酸的滋味,是不是叫后悔。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问:
“青鸾,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一早就知道没有结果,你说……还该不该在一起?”
“我不会拿我们相处的时光去换任何事,不论结果如何。”一个男声答。
起羽有种被窥破心思的感觉,来不及咀嚼感动,赶忙站起身,“你终于回来了,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青鸾端来铜盆和毛巾,杨光远洗干擦净,却不放过刚才的话题:“‘一早就知道没有结果’是什么意思?”
起羽眼珠乱转:“我是说,如果我要嫁给别人——
杨光远不等她说完,“你要是敢嫁给别人,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我就把你扛走,然后打你屁股!”
“噗哧!”这是青鸾。
“啊,连青鸾都笑了,你太幼稚了吧!”起羽嚷嚷,不过自己也忍不住笑。
杨光远也觉得有点脸皮薄了,不过最终还是大度的跟她们一起笑起来,挟一块红烧蹄膀到起羽碗里:“快吃罢!”
那天起羽决定行动的时候,没有什么风狂雨骤雷电大作,是个很平常的天气。狗趴在门口,太阳渐渐落下去,夕红漫天。
炊烟袅袅升起,两人像往常一样吃晚饭,青鸾布完菜,然后按起羽吩咐出去了。
杨光远觉得有点奇怪,起羽说想要喝点儿酒,等他转身去拿的时候,她抹了点东西在杯沿上。
两个人干了一杯。
当杨光远伏倒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脑袋里在“嗡嗡”作响,他还撑着眼皮看她,虽然他说不出话。
“我必须得走,”她的声音就像淡蓝的烟雾在远处飘着:“因为我知道耶律会逼你的,我不能不管我爹他们。”
他想说,难道你想闯狱救人?
她心有灵犀答:“我知道走脱不易,所以我不会惊动任何人,我爹还留在这儿。虽然,虽然……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千万别伤害他们……等我这边请了救兵来,你就找个借口把他们放了吧……到时要是还能有机会重逢,我符起羽绝对——”
绝对什么?
他努力的想要听清,可是,灵台混沌。
他的眼皮阖上了。
起羽拉门。
……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醒来,他知道很晚了,黑黑的,也不是全黑,月光微微透进来,他渐渐辨认出眼前还是刚才的景象,酒菜、盘子、杯子……仿佛只是做了个梦。
有一刻,他感觉有什么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拍拍头,奇怪难道侍从一个没发觉,起码青鸾应该警惕,也不进来收拾残羹?后来他又想,一定是阿起做过些什么了。
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从腰带中摸出常带的打火石,点亮烛台的刹那,他看到书桌上平躺着一封纸,还有一个她专用的、白瓷青口的小小药瓶。
什么东西?
他颤颤巍巍抓起瓶子,打开折纸。
纸上只有三句话。
药能救命。
如果我不快乐,做皇后也不会使我快乐;如果我快乐,做村野鄙人又何逊于皇后?
好好保重。
捏着瓷瓶的手青筋突起。
阿起你这傻丫头,如果你离开我,即使药能救命,可我又怎么会在乎我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