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斗战胜茶(1 / 1)
“斗茶”之名,始于唐代,据说是在品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盛时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无不好此,并着书立说,代表作为陆羽之煌煌《茶经》。
然自唐末以来,各地烽火连绵,已很少再出现三五十人说茶论道、茶农茶友争相拥护的场面。洛阳虽也疮痍不断,但毕竟是多朝古都,底子仍在,这日毗邻知啖楼就有家茶铺新开张,在店前搭了一个颇大的台子,下面用人高的柱子撑着,柱子上扎着大红绸,一早放出话去,开张之日将邀请名人雅士来点评新季茶叶,选出当季新魁;同时也欢迎各位爱茶者参加,献出各自所藏名茶,由名士及台下观者集体品评,胜出者可得白银百两。
这两天起羽在家消肿,杨光远来得挺勤,顺便把二伯的事跟他说了,在她家看来天大的问题他轻轻颔首立刻解决,还顺口告诉她老爹,皇帝不日将有大赦。
果然,两天后恩诏迭下,不但未治延光之罪,反而封他为高平郡王,改调天平军节度使,原天雄军节度使一职由杨光远继任;所有延光佐将等,也一律赦罪,不再株连,当然彦饶也就无事了。符府沉浸在一片欢欣中,杨光远被看成大恩人——不是恩人也得小心待着,他除了新任天雄军节度使外,还加封了检校太师,兼中书令——起羽看不惯一屋子人这么吹捧来吹捧去,提出出去走一走,杨光远表示奉陪,还没开口,符老爷已经道:“去吧去吧!”
唉,以前可是只有偷溜的份!起羽感叹着,和杨光远一起出门,一边道:“皇帝这一放,是不是也放得太宽了?”
“你二伯无忧,这还不好?”杨光远扶她上马。
“我二伯本来就是一时激的,”起羽道谢,边说:“可是他竟然连张从宾也赦了哩!”
“哦,”杨光远失笑,“你是说齐王一事。”
“对呀,杀子之仇,岂可不报——何况他本来儿子不多。”
“要是你,肯定早杀了是吧?”
“反正我是不会饶过他的,不过你们这些人有你们的想法,我也不懂。”
杨光远笑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拿着。”
“咦,扳指?”
“还给你。”
“这本来是你的。”
“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起羽看看他:“那要是我再拿着它找你——”
“那就尽管拿吧,丫头,只要我做得到的。”
那他对她未免太好。起羽玩着扳指,心想,以后最好决不再用。
“行,我先收着。”她将它放进荷包,“咦,前边怎么那么热闹?——‘斗战胜茶’?”
“嘿,丫头,行啊,会认字了?”
“可不是,为了背药经,老爹叫我跟几兄弟一起上学堂,早上寅时就要起床,累死人。”
“那你起得来?”
“有秀峰在哇,我让他跟我一起念,通常我打瞌睡他听着,夫子来了他帮我挡,他很厉害的,夫子教了什么,他都背得一字不漏,然后再教给我。”
“哦?”
“其实我怀疑他跟先生一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先生应该收他做弟子才对。”
杨光远眉头微蹙:“看来他很讨你欢喜。”
“那当然,他生得那么好看,性子又好——对了,你认不认识杜弘璋?”
“见过。”
“他这人怎么样?”
“怎么问起他来了。”
“没什么,听说过呗,随口问问,”起羽道:“你跟他比谁更厉害?”
“杜家为皇戚,你没事不要去惹他们。”
起羽撇嘴:“那看来他们是第一厉害了。”
“你这丫头!”
到了面前,人山人海,两人弃马步行,台上有三五人围坐,正在斗茶。
“喂,这里太挤,想个办法咱们也上去玩玩。”
杨光远应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回来,牵着她绕到台子后面。
一页竹帘将台前与台后分隔开,坐了十来余人,大概是负责品茶的,起羽发现座中有两名女子,皆头戴纱笠,围住面孔,她左瞄右瞄,冷不防对上了一个人的视线。
柴荣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慕容延钊?
他们正与两名女子中的一名坐在一张小桌旁,慕容延钊将泡好的茶注入酒杯大小的茶盅内,递给二人。
看来这女子地位较高,不然不会由慕容来泡茶。
杨光远也看到了他们,他官衔比他们高,他们起身想前来拜见,杨光远摇摇手,朝掌柜模样的道:“给我们加张桌子。”
掌柜的跟在后面:“这位客官,实在不是小的大胆,一来这后边已经摆满了,二来即便硬加的话,台子怕承受不住!”
“那我们下去吧。”起羽道。
杨光远道:“不是你说要上来的?”
“可我现在又想下去了。”
“我们坐那。”杨光远好笑的捏捏这个小无赖的手,道。
另一个头戴纱笠的女子独自占了一张桌,后面站着两个仆从。杨光远不由分说走到她跟前,招呼也不打就准备大剌剌坐下,后面仆从说话了:“大胆!”
他声音尖细,面白无须,起羽打量完,若有所思的看他主子一眼。
杨光远根本不理他,径直拉了起羽坐下。
戴纱笠的女子朝他们看来。
隔着纱帷自然不知道她的表情,仆从倒是怒了,手指道:“放肆,没有主子允许尔等竟敢坐下?”
杨光远答:“我就是坐了,你又怎地?”
“你你你——”翘着的指头激烈的颤抖:“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够了,福——阿福。”那女子道:“他们要坐,就让他们坐下吧。”
“是。”仆从满脸气愤的退回去。
“掌柜的,给我们介绍一下你这茶怎么斗法。”杨光远也不朝那女子道谢,足见平日亦是嚣张之人。
“客官,三斗两胜,以相差几水为判。”
“都斗些什么哪。”
“一是汤色,以青白胜黄白;二是茶汤,以水痕耐久者胜早退者;三是火候,急不胜缓,以此三点为准。”
“喂喂,”起羽扯扯杨光远的衣袖:“你看这个茶盅。”
她指面前桌上摆着的茶具:素面葵口盘圆座小银碟,雕鸿雁纹三足炉,剔花鎏金茶洗,白鹅竹柄如意绦扇……每件看来都非市井之物。不过起羽中意的是那只雪瓷撇口盏。
它白如凝脂,浑然一色,乍看并不惹眼,然而细瞧起来,却是釉层匀净,坯体还轻,滋润不透,隐露精光,如冰似玉。
“茶盅怎么了?”
“很难得这样颜色。” 家中她收集了不少,唯一只药碗可与之相比。
“你喜欢瓷器?”
“嗯,现在多青瓷,我更喜欢白色,其实最好是青中带白,可惜只存在想象中。”
杨光远笑道:“青中带白,我可想象不出来什么颜色。”
“就是雨过天晴后天空的颜色呀,多美。”
“小姐好形容!”掌柜的道:“所谓好马配好鞍,好茶配好盏,雨过天晴色小的没见过,不过这位小姐桌上的白盏,已经属上品啦。”
与柴荣慕容同桌的女郎开口:“我却闻,茶色白,宜黑盏哩。”
掌柜的摸头:“是这个道理。”
女郎道:“经云:一曰源,二曰具,三曰造,四曰器,五曰煮,六曰饮,七曰事,八曰出,九曰略,十曰图。掌柜刚才说的三点,只与煮有关,其它竟是都没提到。”
她声音轻柔,宛如行云流水,悦耳动听,让人巴不得她一直说下去。是以虽略略带有诘责的意思,掌柜的也连连称是。
“好个一曰源,二曰具,三曰造,四曰器——”与起羽他们同桌的女子道,她顿一顿,记不清后面的是什么,“你倒是给本宫——小姐讲讲,源如何,具如何,造如何,器又如何?”
那女郎轻笑出声:“看小姐桌上所用之物,当出身大户,小女子岂敢献丑。”
“叫你说你就说。”
女郎止住笑,这小姐好不粗鲁。当下颦了眉,朝柴荣微微侧首。
柴荣朗声道:“以源者论,唐朝陆羽有云:野者上,园者次;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以水来论,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他滔滔不绝,起羽四处打量,不经意瞥见同桌女子腰间的宫牌。
是的,她瞧了又瞧,还是非皇室不能携带的贵重之物。
那女子瞅见有人瞅她,顺着视线望了望,略略斜身,压低声音道:“你若能猜出我是谁,那只瓷碗就归你。”她语气里有兴奋之意。
“真的?”
“当然。”
她洋洋自得,不信这个小女孩子能识破。
“你是公主殿下。”
谁的下巴掉了。紧接着下巴掉了一地。
“公主殿下?”邻座谁听见,重复。
柴荣的介绍停住。
“嘻嘻,让你猜着了,”公主见满席人引颈,干脆把纱帽一掀,“本宫长安。”
“还不快拜见公主殿下!”她身旁太监开口。
众人都跪了下来,长安公主道:“平身吧平身吧。”
起羽瞅她样貌一般,不过似乎是个爽直性子,公主对另一个女郎道:“你也把你的帽子取下来罢,难道不觉得这样子喝茶很麻烦?”
那女郎踌躇。
“本宫都取下来啦。”
她终于拿下。
眼是秋波,眉拢春山,唇为樱桃,鬓色如鸦。众人惊艳,真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连公主都不禁问:“你是哪家的?”
女郎轻身一福:“小女子姓刘名嫄,家父乃禁军总管。”
“哦,原来是刘将军家的,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正答问间,突然砰地一声。
飞尘四散,惊叫四起。
地板似乎直往下塌,
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刘嫄吓得直往柴荣身后躲,杨光远去拉起羽,起羽被他拉着后退了两步,突然挣开,却往前跑去。
“你干什么!”杨光远喝道。
“台子倒了!” 她一把把帘子掀开。
原来是因人群过多,简易搭着的台子轰然坍塌,木桩颓倒,
“那你还跑!”
“没看见有人被压在下面了?”
“难不成你还想跳下去救人?”
起羽翻白眼:“我下去只能添乱。”
“既然知道,那你——”
“我起码站得比他们高点,可以告诉他们哪里人被压了或者往哪里跑呀!”
柴荣闻言,一时倒对她刮目相看。
杨光远道:“你退到一边去。”
“我不。”
杨光远指指刘嫄:“你看看人家,像个女孩子的样儿成不?”
起羽说:“你甭管我了。”
杨光远却抓住她手臂:“下去。”
“喂!”
“这种事也不是你来做,你到一边去,我来。”
杨光远发挥他气慑三军的精神,一会儿就把哄闹的场面平复了下来。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看他站在台上是很有点儿英雄的感觉的,不光起羽如此想,另一个人也为之心折了。
正是旁边凝目的长安公主。
混乱后初步恢复平静,柴荣慕容他们也过去帮忙,公主对两女道:“跟我来。”
“咦?”起羽与刘嫄诧异。
福公公道:“公主,此地惊扰,不如早早回宫。”
“你在这里等着,”公主却朝他吩咐,“本宫跟她们说说话。”
“公主——”福公公苦着脸。
长安公主不理他,瞅见店子旁一条巷子,道:“我们到那里去。”
起羽想不通有什么好说的,但人家是公主,只好跟着走。
巷子不深,三人没走几步,忽然眼前一暗,接着天翻地覆,被人套麻袋了!起羽本能挣扎,后脑重重一击,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长长一声尖叫惊醒,脑袋感觉被踩过似的。
她努力撑开眼,看到长安公主卧在血泊之中,刘嫄手里拿着尖刀,高亢的叫声正由她嘴中发出。
随后,脚步声传来。
巷口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形。
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