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赏花之会(下)(1 / 1)
鸾驾之前,众女一一拜见李皇后。
李皇后是前朝唐明宗第三女,初封永宁公主,后封魏国长公主,当年石敬瑭救驾有功,唐明宗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皇后神态亲切的逐个端详上前请安的女孩儿,有时和蔼地问上两句,诸如“有什么爱好”“觉得御花园怎么样”啊等等,各家父母则肃立一旁仔细的观察皇后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以便猜测成为天子亲家的可能性大不大,有多少。至于郑王本尊么,基本上他就听他叔母的。
一轮下来将近一个时辰,皇后似乎颇觉满意,一面吩咐开宴,一面和她身侧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低声交谈。下边刘知远杜重威桑维翰李守贞纷纷猜测那个道士是干什么的,难不成相面不成?
只见那道士一直摇头,皇后轻轻蹙了下眉,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神色。
宫女们端上各色菜肴,皇后举杯:“诸位将军、大人、夫人们,本宫谨以此杯,首敬大晋国国运开昌!”
“敬!”众人诺。
同饮一杯后,皇后平挥双手示意众人坐下,道:“开宴!”
酒肉飘香,觥筹交错。
起羽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钻到昭寿身边:“四哥,让让!”硬是挤个位子。
张夫人看见,皱眉:“怎么去了那么久?”
起羽道:“突然想大解。”
昭寿喷笑。
张夫人对符老爷道:“看看你女儿!”
符老爷夹了块肉放进口中,“人有三急,好说好说。”
张夫人气极反笑,才要开口,首座皇后道:“夫人,那是你女儿?”
张夫人赶紧起身:“回娘娘话,是的。”
“带过来让本宫瞧瞧。”
“是。”
她看向起羽,不看还好,一看觉得脸面丢尽:起羽半个身爬到桌上与她四哥抢碟子里最后一个肉丸子。她重重咳嗽一声:“阿起!”
起羽把丸子往嘴巴里一塞,朝四哥比个“我赢了”的手势,才往母亲身边走。
对面有人在笑,她扫眼过去,居然是杨光远——刚才一直不见他,吃饭的时候倒晓得蹦出来!她回个皮笑肉不笑的笑,那厮居然嘴咧得更夸张了。哼,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来到皇后跟前,照模照样的行了个礼,皇后道:“这女娃儿倒也标致。”
“娘娘夸奖。”张夫人推推女儿:“还不谢恩。”
莫非夸一句就要跪一次?起羽暗地里翻白眼,再次趴下磕头。
皇后对身旁道士道:“大师,您看——”敢情叫她过来还是老道士的意思。
老头呷了一口酒,眯眯眼瞅她;她也横了一双目,盯着道士。
一身灰袍,脑门光大得可以跑马,红通通的酒糟鼻——酒糟鼻啊酒糟鼻,她一激灵:陈抟?
陈抟,号扶摇子,据说少时即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过目不忘。后唐长兴中,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为乐,一说在武当、又说在华山过着隐居的生活,二十余年间服气辟谷,《老》《易》精通,崇拜他的人不少,说他是人间活神仙。
陈抟吸了吸鼻子,把眼转开,又呷了一口酒,道:“皇后啊,此女贵不可言,日后必定母仪天下啊!”
他嗓门大得出奇,跟她二哥有得一拼,此话一出,正吃喝的人全部停了下来。
起羽感到上百道目光射过,她瞪一眼老头,老头浑不在意的喝酒,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一句话造成了多大骚动;她再看向母亲,张夫人明显有些呆住,虽然看着她,却没半点暗示;最后只能转向皇后,皇后到底还镇定,接到她目光后一笑,对众人道:“好哇,今天本意要找个王妃,结果却找到个未来皇后了。”
众人会意而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般的继续吃喝起来。
张夫人赶紧拉着女儿告退,心神不定地回到座位上。
“未来皇后?”昭寿窃笑着推推她。
“是!还不让座?”她挑眉。
“好好好——”昭寿让了半个屁股,勾住她肩膀:“小祖宗啊,你是未来皇后,我呢,那就是未来皇后的四哥,叫什么来着?对,国舅!哎呀,我就是国舅啦!”
“美吧你。”
“对呀我美呀,皇后那么相信那道士,说不定是真的哩!”
换以前也许是真,但现在的她,半点也不想沾那位子,打定主意隔开远远,她就不信她还能往那边上靠。
“四哥,”她道:“你觉得我有当皇后的样儿吗?”
昭寿鼻对鼻眼对眼的打量:“……没有。”
“那不就结了。”
“不过,”四哥发话:“谁规定皇后得是个什么样儿的?我家的小祖宗虽然爱捉弄人爱耍嘴皮子,也不温柔也不体贴,但是四哥知道,阿起的心很公正,很善良。”
她张口结舌:“四哥——你醉了吧?”
话音未落,昭寿应声倒了下去。
“就是,净说瞎话!”
“未~来~皇~后~”
她一撇头:“我警告你啊,不许这么叫,再叫我骂人了!”
杨光远把脸凑过来:“你干嘛呢?”
“做醒酒汤,给四哥解酒。”
白风炉里的火刚刚烧起来,她用扇子扇了两扇,把茶钵放上去。
“叫宫女做不就行了,你成么?”他在她对面坐下,饶有兴味的看着。
“宫里用的是糖醋姜汤,我哥对姜过敏,闻到气味就吐,灌都灌不下去。”
“那你用什么?这是橘皮——哈,我最喜欢吃橘子,这是什么?”他挑着茶盘中的东西。
“那是葛花,中药里专门解酒用的,喂喂喂,别乱动,都搅碎了。”
“看不出啊,你还懂这个?”停住手,杨光远笑道。
起羽白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儿:“你跟着我干什么?”
“跟着你?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这边杨柳长得不错,过来看看。”
他是会欣赏杨柳的人?鬼才信。起羽不再理他,专心煮起汤来。
杨光远也不说话,只上下打量她。
“看完了没有。”
煮得差不多了,以专门的盖子熄火,她道:“借你的护套用用。”
杨光远不解的把前手臂上丝织嵌银的护套褪下,递上:“干嘛?”
起羽对起折了折,托住滚烫的钵柄,将里面的汤斟出来。
杨光远大叫:“丫头,你你你……你用我的护套干这个?!”他值多少钱的镶银丝缎呀,今天进宫特地戴上显摆的,她竟然用来当抹布!
起羽把汤倒完,扔给他:“大惊小怪。喏,还你。”
“被你熏黑了!”他气愤愤的指责。
“你自愿借给我的,我又没保证会怎么样。”起羽哼一声,端起汤就走。
“什么未来皇后呀,就这脾气——”
起羽停住脚步。他跟着顿住。
“我再跟你说一遍,别再提什么皇后不皇后,否则,别怪我以后见了你当不认得。”
他微愕,见她头也不回的走远,忙又追上去:“生什么气呀,比我还拽——”一边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她:“丫头,真生气了?”
“没有。”起羽捶头,暗想自己实在没必要跟他较真。
杨光远对着她也不知怎么没脾气,“来,我帮你拿碗。”
起羽拦住:“等等,有人。”
这片杨柳树南面临河,北面是暂供人休息的房舍,昭寿就躺在里边,中间一条绿荫道,一男一女正面对行礼。
“那是郑王……女的是谁?”杨光远瞥了一眼。
那妇人一袭宫装,明眸皓齿,体态婀娜,煞是娇艳。
“婶婶。”只听郑王叫道。
“郑王殿下。”妇人敛身。
“婶婶不必多礼。”郑王亲自扶她,她避了一避。
郑王的手落空,也不着恼,依旧笑道:“婶婶这是要去哪儿?”
“明堂。”
“哦,去看王淑妃母子?”
“正是。”
郑王行两步,道:“淑妃母子乃前朝余孽,陛下不但没有降罪,反让其留在宫中继续居住,那是陛下好心。只是许王虽小,却终究姓李,婶婶切记。”
妇人启了启唇,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头微低,“谢殿下提醒。妾身告退。”
她袅袅婷婷地走了,郑王一直看着她走远,这才返身离开。
“爱卿。”
“唔。”
“爱卿?”
“啊——”杨光远与起羽齐刷刷回头,看到世上会唯一如此称呼他的人:“陛下!”
两人连忙打礼鞠躬,黄袍的皇帝一身武人气质不减:“哈哈,免礼免礼,爱卿躲在这儿干什么呐?”
杨光远道:“臣看这杨柳长得好看,凑近了瞧瞧。”
皇帝道:“你旁边小女娃子是——”
“哦,她是符彦卿符老将军的女儿。”
“这么小的女娃子也来参加皇后的啥子会呀!”
起羽不作声。
杨光远道:“这不是没见过世面么,让她出来长长见识——唉哟!”
“爱卿?”
“没、没事。陛下也来赏花?”
“不不,寡人只是偶然经过此地,从河对面瞧着像你,还以为爱卿干什么坏事呢!”
杨光远干笑:“臣不敢。”
“臣桑维翰,拜见陛下。”一个声音传来。
“爱卿请起,”皇帝愉快的笑:“爱卿来得恰好,寡人正有一份国书待爱卿起草。”
桑维翰抚袖起身,想一想:“可是近来南边吴国更国之事。”
“爱卿可真是寡人肚里的虫儿,什么都一清二楚。不错,那徐知诰既废吴国皇帝杨溥,又称是唐太宗子吴王李恪之后,改吴为唐,还把自己也连名带姓的改了,叫什么李升,你帮寡人拟份诏书,探探他意。”
“臣遵旨。”
“好好好,皇后那儿办得怎么样了,重贵看中了哪家姑娘没有啊,哈哈哈!”
桑维翰道:“皇后娘娘请到了陈抟道长,很是慎重。”
到末尾他不经意瞥起羽一眼。
杨光远道:“桑家小姐就不错嘛。”
起羽憋笑。
皇帝道:“是吗,爱卿,寡人还没见过令爱呢。”
桑维翰俯身道:“小女陋颜,恐怕不堪匹配郑王。”
“这是哪儿的话!”
“陛下!启禀陛下,”内侍小跑着过来:“都府尹冯玉说有急事求见。”
“这会儿有什么事,叫他到这边。”
“洛阳尹冯玉,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绯色官袍的人远远伏地便拜,皇帝道:“啥事急锉锉的。”
冯玉没敢抬头:“禀陛下,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在八条大街上碰到契丹使者伊哷,两人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那、那成德节度使竟然把契丹使给杀死了!”
“什么!”
“臣命人将契丹使者的尸体暂先抬至洛阳府,尚未通知驿站,请圣上定夺!”
“这个安铁胡!这个混球!”皇帝脸色由晴转阴,再转多云,“我——寡人要被他气死了!杨光远!”
“臣在。”
“你去把他给我抓了!”
“皇上,”桑维翰跨出一步:“皇上请先消气,臣窃以为不妥。”
“如何不妥?”
“成德节度使手中掌有重兵,不宜妄动。”
“他奶奶的!他以为他安重荣是谁,若不是以前晋安寨时帮过寡人,这个节度使的位子轮得到他?寡人说过多少次了,啊,狗都知道谁丢给它块肉骨头,它还会冲谁摇头摆尾,你们呢,一个个忘恩负义,要不是契丹,哪来的大晋天下?哪来的荣华富贵,啊?”
“陛下先别激动——”
“激动?寡人是上火!火玩大了,小心烧着他自己的屁股!”
“陛下,陛下!”
另一个小黄门冲过来。
“又有什么事?”
“不、不好了,八百里急报,魏州范延光、范相他他他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