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天若有情天亦老(1 / 1)
然而他确乎是颇有些悔愧了罢。
“阿娇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美最好的女子,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后来,我见过无数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却始终忘不了那双压抑着深深痛楚与眷恋的明眸。”
“我一直以为皇帝不会错,更不必后悔,可当这世上唯一曾与我并肩携手笑看江山的女子逝去,我竟感觉万分遗憾寂寥。尤其是这个女子生前从不肯提什么要求,死后的唯一遗愿却是请求与真心疼爱她的母亲,外祖母葬在一处,更令我觉着悲凉讽刺。刘彻,你当真一点未爱过她吗?”
“初见那回便是阿娇替我解了围,小小的女孩子偏偏一本正经的教我‘不许沉默,不许隐瞒,更不许撒谎’,此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违背了这句训示,可她却没有一回与我计较。”
“我接近阿娇的目的本就不那么单纯,她是那样尊贵耀眼的女子,让人羡慕,却又不自觉的萌生亲近之感。时间越长我越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最初,母妃说,得到这个女孩,就能君临天下;后来,我终于娶得阿娇也登上帝位,母后却叹道,彻儿,好好待你的皇后。”
“我自然是要好好待她的,‘金屋贮阿娇’绝不是一句空话。我花尽心思遍寻天下至宝装饰椒房殿,可阿娇除了最初的一刹那惊喜,便只当寻常屋子住下。也是,世间最娇贵的女子,什么稀世之宝没见过?我甚至有些猜不透,在这世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吗?”
“我一心想当个不输于秦皇的帝王,登基后我也极力去做。但吕后还有皇祖母窦后的例子摆在那里,我不敢冒这个险让阿娇再晓理朝政。纵使明知阿娇因我受了皇祖母的训斥,我也不过是紧紧拥住她,心里却无声的歉疚着:阿娇,待我大权在握,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张汤劝诫道,难道陛下就如此相信皇后不会与太皇太后同一阵线?直到外祖母去世,我才知道,阿娇果真从未将我的任何行踪布局透露出去。”
“然而我终究负了她,一次又一次。母后曾说,阿娇不会是个困于宫室甘于寂寞的女子。年青的我踌躇满志,一女子又如何与江山大业相较?待我抱负得偿,再好生弥补便是。事实证明母亲说的对,我与阿娇的关系的确日趋僵化,然而忙碌疲惫的我却再提不起劲去俯就。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卫子夫,皇姐笑言,帝王的妻子就当如子夫般柔婉贤淑。那时的我深以为然。当我风尘仆仆满身疲态的从远方游猎归来时,想到椒房殿可能会有的锋芒冷颜,便径直摆驾卫子夫处。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伤得阿娇有多深。”
“子夫替我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为人父的我自是十分欢喜,可在内心的某处,却对阿娇怀有深深的愧疚疼惜。父皇曾训导,外戚不得不防。我说服自己将一颗心冷硬了十几年,可馆陶姑姑临死前的一句话却让我瞬间如遭雷击。她盯着我恨恨道,‘刘彻,你以为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何十几年都未有孕吗?你害苦了我女儿,你毁了她一辈子!’是呢,我从来都知道阿娇她很聪明,却唯独对我不忍心。而我,总利用的却恰恰是她的不忍心。那日,我独坐默了半晌,刘彻,你果真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
“子夫性情和婉,无论我是温言还是冷语,她一概谦恭以待,内为我生儿育女,外替我引荐卫青、霍去病、霍光,在前朝后宫都颇得人心。或许皇姐说的对,她真合适为帝王妻。张汤帮我找了个足以废黜皇后的罪名,我本想说阿娇必不屑如此,可张了张口依旧未发一言。我不敢亲自去椒房殿,我害怕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眼眸里的轻鄙,嘲讽与怨怼。而当杨得意宣旨归来说‘娘娘平静踏上宫车’时,我却猛的将桌案上的简牍一股脑扫落在地,许久以后,我方明白了我当时的恼怒从何而起。”
“我想,阿娇必定不会喜欢永巷的森冷单调,住到母亲督人修建的园子里多少会自在些吧。只是,从此便隔着一个长安城了,不见也好,平白生出愧疚不舍。子夫当了皇后,依旧爱穿白,我却时常会忆起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来。《长门赋》送来那天正是我立据儿为太子后的不久,心中不是不欣喜,不是不感慨的,这是我的阿娇第一次放下姿态。可想起朝议时的奏报,如今国本初立,前朝后宫一片安宁,实在不宜有变动。阿娇,若你归来,我该如何安置?思索再三,拿着那篇赋反复看,我终吐出五个字,‘此赋乃上作’。那个小宫娥离去时的忿忿眼光令我憋闷了好久,却只能无声叹息:阿娇,彻儿又一次负了你。许多年后,直到阿娇死去,我才得知,她不过是想见我一面。”
“此后,我越发不敢独自入睡,一闭眼就看到阿娇的眼泪,尽管她从未在我面前落过泪。后来,我见到了李妍。阿娇,你可知她长的有多像你吗?然而,当她嫣然巧笑走到我面前低眉俯身谦卑拜下,我才知道,她不是你。但我依然留了她在身边,为着那朝思暮想的容颜,更为着那首凄美的《佳人曲》。‘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当我终于醒悟过来,回头去寻我的‘佳人’时,却发现她已经永远离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阿娇是哪一日走的。”
“不久后,李妍也去了。死前,她坚决不肯见我。她们,都不愿意见朕。”
岱顶,果真是世间最能上达天听之处。古者天子五年一巡狩,用事泰山。刘彻却平均不到三年即来泰山封一次禅,成为人间历史上封禅次数最多的帝王。偏偏每回行完报天告地大礼后,便要来上这么几段。刘彻,这些话若是活着的阿娇听到了定会动容的吧,只是如今,可惜了……
天上神仙纷纷感叹人间这代勤勉有为的多情皇帝,然而,当他们得知刘彻口中念叨的这“阿娇”便堪堪是本帝君时,却又纷纷唾弃“活该!”。果真是仙友情深,我甚受用。
当下界泰山脚下的山呼万岁声再度响起时,趴在云头浅眠的我翻了个白眼,又来了……
已近古稀之龄的嗓音染上了许多岁月的沧桑疲惫:“阿娇,子夫自杀了,朕的太子公主们也都被朕逼死了。朕颇觉痛悔,然而下决断时却并没有多少犹豫。你死了,这世上也不再有可令朕全心相信之人了。”
忽而又苦涩一笑,喃喃道:“就连你活着时,朕也没有信你多少。你曾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要问心无愧。你的一生,倒也真当得起这四个字。然而朕这一辈子所造杀业太多,所负所欠亦太多,纵使得以开创大汉盛世,死后也定不得善终。朕不是不知道那些方士巫师只会蒙蔽圣听,却也禁不住沉沦了许多年。”
“阿娇,你是生生世世不肯原谅我了罢,否则何以近二十年连魂魄都一次未入我的梦中来呢?我知你定不愿再去子夫住过的椒房殿了,如今我已搬到建章宫,你好歹来见我一见罢!”运筹帷幄的天子,语气里竟是少见的彷徨哀伤。
我一手支颐侧卧于云头上,一手轻执起酒壶,壶内百花仙子酿制的琼浆玉液缓缓注入白玉酒杯中,空中飘散着缕缕清甜幽香。闲闲端起玉杯,将杯中仙酒往下界倾洒而去。
整个泰山一片烟雨朦胧,我已不记得是第几回以此方式催促刘彻离去。民间有传言,陛下的德行感动了上天,特降甘霖以示嘉奖。
透过烟云雨雾,我凝望着那抹在长长山路上踟躅独行的苍老佝偻的背影,依旧是一身玄色冕服,五爪金龙熠熠生辉,不同于年轻时的英气勃发,现今瞧着只觉得萧瑟孤寂。
眸中涌起久违的酸涩感,唔,许是方才招风时迷了眼睛。
少司命立在我身畔,慨然叹道:“刘彻活不过两年了。”
我执杯的手顿了顿,继而不动声色的饮下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