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雨欲来风满楼(1 / 1)
大汉无为之治久矣,要变动岂是一朝一夕可成的?建元新政大刀阔斧的改革势必会触犯不少人的利益。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到底还是太过年青。
我微微叹息,道:“彻儿毕竟是您的亲孙儿。”
“孙儿?”她连连冷笑两声道,“难道那十多个已封王的便不是我的孙儿?不是他的兄弟?”
印象中外祖母从未如此气势迫人的对我讲过话,即使她正怒其不争的训斥景帝舅舅,转过头来也依旧会笑眯眯的对我说:“娇娇,吓着你了?”若是从前,我定会羞恼惶恐得说不出话来,然而,此次我却是在承受她对刘彻——我的丈夫的怒气。
深吸了一口气,我极力语气平静道:“外祖母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废黜彻儿吧!”
她抚额的动作顿了顿,不怒反笑道:“哦?娇娇以为呢?”
“一来,彻儿到底是外祖母的亲孙子,更是从小便由您与景帝舅舅训导长大的,他的品性才能您应当了如指掌。他如今正是方即位雄心万丈的时候,自然想大大的做出一番事业,只是终究失于冒进,考虑欠妥当。您是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定然能够体谅,难道文帝外祖父和景帝舅舅在他这个年纪就做得很好?”
她略皱了皱眉,却仍静静听着。
我稍稍放松了紧悬着的心,继续道:“二来,娇娇从小便听您讲黄老之学,大汉朝经过几百年的休养生息,国力已渐渐恢复,但若要开创盛世,却还差了一口气。您心里应该也明白,黄老之道不可能支撑着大汉一直走下去。所以您默许了彻儿登位后的一系列政令,纵使是设立明堂之制您也只是稍稍不满并未发作。然而,彻儿大概是被纵得无法无天了,一时不察,才会使大逆不道之人上书。”
她用那黯淡无光的双眸对着我,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再度俯身下拜:“彻儿年岁资历尚幼,还劳外祖母细心辅佐。我与母亲定会规劝于他,必不会再让此类事情发生,惹外祖母动怒。”
她反问道:“倘若哀家要动他手底下的人呢?你就不怕他因此对你有了芥蒂,你们夫妻感情生出裂隙?”
我心头一跳,仍恭谨道:“彻儿定会明白外祖母的良苦用心。”
这是一个赌局,我不过是将外祖母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刘彻啊刘彻,你不要恨我,在旁人与夫君之间,我只能选择我的丈夫。你会明白我的,是不是?
良久,她幽幽一叹:“‘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哀家从前教你的,如今竟用来劝说外祖母了吗?”
我不敢答话,心里却被交织着的不安与愧疚扰乱了。
她又温和叹道:“娇娇从来不曾在外祖母跟前如此拘谨,如今就为了刘彻,值得吗?”
一句话牵动了我的心肠,心头颇有些酸闷委屈,口中却仍涩声道:“外祖母就当心疼心疼娇娇吧!娇娇不过是也想要您与文帝外祖父那样的相濡以沫,夫妻情深。”
“相濡以沫,夫妻情深?”空灵渺远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烛光下美好的轮廓依稀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容颜是怎样的明妍风华,她似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那时他还是代王,进献的家人子中他一眼就看中了我,他说,‘漪房,你与你的名字一样美!’,整个代宫他只宠爱我一人,连王后都比不上。之后,我们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嫖儿,启儿,武儿,他欢喜得抱住了我。那时候,幸福是多么简单。我最初是想回赵国的,一路上哭着来到代国,后来却总是在想,当真是阴差阳错,这样好的姻缘,可是上天怜惜我窦漪房?”
“终究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他当了皇帝,我也成了他的皇后。到底是心大了,先是有了慎夫人,尹姬,后来竟还多了个邓通!我窦漪房竟会输给一个男人!我甚至庆幸自己眼睛瞎了,看不见倒干净!”说到这里她抑制不住悲愤的拍了拍桌案。
“他终是先于我去了,那是他最后一次抱着我,在我耳边说,‘漪房,我待你不够好,对不起。’我扶持了启儿上位,前朝后宫,劳心劳力,这是我丈夫的江山,他不在了,哀家便为他守住!但启儿却也早早的走了,哀家脑中一直记得他临终前的那句‘儿子不孝,今后这大汉基业还得由母亲看顾’。”
一行清泪自毫无光泽的双目流出,顺着已历经沧桑的面庞缓缓淌下,给那依旧生动凌厉的眼角眉梢增添了几分忧伤憔悴。
我自广袖中取出绢帕小心的替她拭去泪水,轻轻道:“外祖母!”
她定了定神,又平静道:“外祖母失态了。’知子莫若父’,启儿临终前把虎符交到哀家手上,怕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一旦他兵权在握,那还得了!你回去告诉刘彻,只要他皇祖母还在位一天,便由不得他胡来!”
这便是答应了,悄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帝位可算是保住了,至于旁的,再慢慢等待,细细图谋吧。今日一番委实耗费心神,眼盲心不盲,这便是我的外祖母。
怔怔然回到椒房殿,刘彻还在,见了我忙起身道:“如何?”
我直直奔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闷闷道:“已经没事了,只是以后会有些艰难。彻儿,抱抱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刘彻面前表现出脆弱和悲伤,他一只手紧紧拥住我,一只手安抚似的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阿娇,谢谢你!”他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弯了弯嘴角:“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夫妻吗?”
侧脸往他的肩上靠了靠,缓缓伸出双手攀上了他日渐伟岸的背脊。是的,夫妻,刘彻,不要让我失望。闭上双眸掩住深思,却止不住脑中不停回荡着的外祖母语重心长的叹息,“傻娇娇,帝王家哪里会有长久的情爱?”
接下来的几日,刘彻下朝回来时愈加萎靡不振:“阿娇,朕的丞相和太尉都被罢了,御史大夫和郎中令狱中自杀了,儒生也全被遣散了,朕连自己的老师也保不住!”我能怎么说呢?以外祖母的雷厉风行,这些都是可以料想到的。
往后的日子里,刘彻隔三差五对我旁敲侧击,“皇祖母近来心情可好些了?能否放宽些许政权?”我想起与外祖母的那番谈话,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是我的外祖母,一个是我的丈夫,我谁都不能偏帮,帮哪一个,都会令我于心不安。刘彻,你可知道,我夹在中间该有多难?
渐渐的,得不到他想要的回答,他便不再问了,只是四处游浪狩猎,常常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我十分气闷,从前是忙朝政,如今好容易有了空闲,他便不肯多陪陪我吗?
这天,我又如往常一样百无聊赖的卧在榻上,透过窗向外望去,天黯沉沉的,几朵乌云如同一片阴霾罩在椒房殿上空。屋内也是一片昏暗,宫人皆静默垂首,听不见一点声响。心里不免有些烦躁,仔细思量,刘彻又是大半月未踏足椒房殿。
正游离间,忽听珠帘碰撞声响,我方才正惦念的人可不就出现在面前?尚来不及欣喜,显然是一副风尘仆仆模样的刘彻匆匆几步走过来,劈头就问:“皇祖母近日在朝中有何动作?”
心里仿佛被浇上一盆凉水,连日来的委屈气恼担忧牵挂一齐涌上来,最后转变为怒火。我猛的将手中正把玩的暖玉宫绦往地上砸去,晶莹璀璨的玉石碎片洒落满地,恍若星子闪耀。我气愤的第一次当面冲他吼道:“你还知道回来?你来我椒房殿就为了问这个?那你干脆别来了!我奉劝你安分着点,若再惹得外祖母不痛快,我不一定还有机会再次为你求情!”
他显然呆怔住了,似乎极为疲倦,微微仰面,双目轻阖,眉心稍蹙:“阿娇,你先冷静一下。我有些累了,过后再来看你。”
话刚一说完我便后悔了,他这段时间的苦闷焦灼我怎会不明白呢?我只是发发脾气,盼着他能像过去那般温声细语的哄哄我。然而,他没有,他就这样径自走出了殿门,没有回头。心里止不住的寒凉,我的彻儿,再不肯为我花心思了吗?望了望椒房殿外乌霾天幕下毫无精神的花木,似乎要下雨了呢。
黄昏时分,果然下起了潇潇细雨。推开菱花雕窗,凄风夹杂着冷雨灌入暖意融融的椒房殿,叫人头脑霎时清醒。今日的话原是我太过分了罢!我自出生起便一路顺遂,诚然有些娇纵,不知收敛锋芒,但绝不是言辞狠辣之人。外祖母和母亲等人宠我,爱我,但他们也爱权势利益。我纵然会有感激,但却极少感动。真正待我好且能触动我心弦的除了早早死去的刘荣,如今只剩刘彻了。我从不敢想刘彻待我好,是不是也为着些什么。彻儿,别负阿娇,不然我会万劫不复。
“来人,去打听打听陛下在何处。”